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白帝 > 第十九章 癯然落寞古丹青
    栖云转过身来,仿佛苍老了十岁,连他的声音都带了几分疲倦之意。

    “你们二人对今日之事,有何感想?”

    萧绮云和白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栖云淡淡笑了一声,“绮云,你也觉得为师是汲汲于名禄的热中之徒吗?”

    萧绮云缓缓道:“师尊今日如此行止,绮云……能不做如是想?”

    “眼见,便果真为实?”

    “绮云不仅眼见,还亲耳听闻师尊纵谈王霸大略。”

    栖云呵呵轻笑两声,没有将徒弟的这句顶撞放在心上。他的目光悄然转向了白羽。

    “白羽……你作何感想?”

    听到一派掌门亲口询问自己这个新晋弟子的感想,白羽不由得感到一阵吃惊。

    他犹豫了片刻,才试探着问道:“掌门真人可是在唤晚辈?”

    “呵呵……难道殿中还有他人名唤白羽?”

    “晚辈以为……呃……掌门可是要听晚辈说实话?”

    “自然是要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晚辈以为……经纶世务,驰逐名禄,亦……亦未足为耻。”

    “原来你是这般想法。呵呵,也罢。”栖云苦笑一声,“绮云,白羽,你二人可知,凡间功名富贵,我从未放在心上?”

    二人再次沉默了。

    见二人不答话,栖云只好自行申辩了。

    “我天翰王朝开国八百余载,海内晏安,民生阜盛。是以,世家大族多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然则,当真要论起巨擘豪门来,普天之下,也不过颍川荀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和我琅琊王氏四家。”

    “我琅琊王氏起自周太子晋,世代簪缨,冠冕迢递,绵延两千余载,至今不衰。我家先父乃是家中嫡脉宗长,武帝之时官至御使大夫,名列三公,位极人臣。我若欲求富贵,当年中朝征辟令下,登车应征,只怕不出十载,便可搏得一个拖金曳紫,玉带峨冠了。何至于栖隐崆峒,潜心玄默,苦守五百余年,以待今日?”

    “世间荣华,为师年少时早已尝尽。较诸长生仙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草间浮沤,露中泡影,何足为道?绮云,你若将为师看作热中之徒,未免也太小觑为师了。”

    “那师尊今日之举,究竟是何缘故?”

    栖云长叹一声,缓缓道:

    “若非大势所迫,为师又怎会如此行事啊……”

    “绮云愚钝,还请师尊明示。”

    “天子口中那西域妖僧,与为师乃是故识。论起星算之术,只怕天下无人能望他项背。他断的谶言,分毫不差。十三年后,北朝妖族必然南下。”

    “可……这与师尊今日所谋之事,有何关联?”

    “为师今日所谋,便是为了应对十三年后的大劫。”

    栖云说罢,突然大袍一招,在空中挥出了一道广袤图卷。

    那图卷全由栖云精纯的真元力凝成,上面山河纵横,郡邑分明,天翰王朝一十八州,三万六千里疆域,赫然尽数囊括在其中。

    那是囊括了大半个中土神州的煊赫王朝啊。可到了今时今日,除了版图广阔依旧,这个王朝,已再也说不上煊赫了。

    “自匡、张二贼作乱以来,天下鼎沸,群盗骚然,率土之臣,莫不有逐鹿之心。世族豪右阴行宰割,不尊上虞氏百有余年矣。初,荀文若兵压玉京,奉天子以令不臣,海内兵气,洵然为之一清,天翰上下,大有光复之势。然则彼一朝身死,普天之下,重遭板荡。沛氏自河间起兵,历三十余年,鲸吞蚕食,奄有天翰半壁江山。然则,符离一战,猛将折尽,宛城再败,仅以身还。自此雄心蹉跎,再无进取之意。河间侯虽有混一宇内之志,却只是中人之姿,守成之主,难当大任。”

    “故而!”栖云说到这里,猛然一臂高举,五指箕张,眼中炯炯放出炽烈的光来,与他鬓边的白发,形成了一种鲜明而苍凉的对照。

    “沛家父子既然无力完成这统一天下的大业,那便退出这场乱世逐猎吧!中土神州只剩下十三年了,再也经不起这些赳赳武夫的折腾了!若不能尽快一统,妖族南下之时,便是我中土人族永绝之日!”

    “本座,已然将赌注尽数押在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了。十年之内,本座要将天翰重新锻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强盛到令妖族胆寒!令妖族不敢南犯!这,便是本座的执念,殒身不恤的执念。”

    他的手狠狠的拍在了天翰王朝的版图上,拍得格外用力,白羽的眉头都不由得为之一跳,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魂魄深处的震撼。

    “当然……”

    刚刚那一拍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气力,此刻,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无力了。

    他轻轻抚摸着那张图卷,目光中尽是缱绻柔情,仿佛他抚摸的是天翰王朝千疮百孔的土地。

    “若是本座押错了注,那本座便是千古罪人了……呵呵……那又如何?可笑本座修道五百余载,终究是未能改掉这赌徒心性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信哉斯言!信哉斯言!哈哈哈哈……”

    大殿内,栖云苍凉而悲怆的长笑声久久地回荡着,萧绮云和白羽同时陷入失言当中。

    良久,萧绮云和白羽直起身来,一同对着栖云深深一揖。

    栖云轻笑,此番他将胸中积郁尽数吐尽,总算是畅快了些许。只见他一挥袖,又将那天翰版图收了回去,而后淡然对萧绮云吩咐道: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许多事要谋划,从明日起,为师便要闭关了。崆峒山中大小事务,全部交由皇甫钰处理。绮云,你要好好辅佐他。”

    “是!”

    栖云又拔下束发的玉簪,亲手按到了萧绮云的手中。

    “这枚掌门玉簪,交由你保管。钰儿修为虽高,心思却是粗疏,他做代掌教只是明面上的事,目的便是引出那些图谋不轨之人。你拿着这掌门玉簪,帮助钰儿暗中监察众人,尤其是……”

    栖云说到这里又突然住口了,停了半晌又淡笑道:“也许是为师多疑了,收好玉簪吧。”

    栖云扫了白羽一眼,又道:“你还未曾教这孩子修炼剑法吧?”

    萧绮云不解师尊为何突然提起修炼上的事,只是照实禀报道:“不曾。”

    “不必再磨炼他心性了,自明日起,你便教他习剑吧。不求稳扎稳打,只求勇猛精进。”

    “师尊,怎能如此传法?”萧绮云惊呼出声。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栖云又重复了一遍。

    “进境越快,根基越不稳,日后越容易入魔!倘若他入魔……”

    “那便由他入魔!”栖云语气斩截,“当年风宗主能够斩灭心魔,一飞冲天。风宗主的徒弟,定然也能斩灭心魔,一飞冲天!白羽,你说呢?”

    栖云望过来的时候,白羽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着无比殷切的期望。

    他明白栖云将自己和师尊相提并论的寓意了。

    今日以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到师尊那一步。

    然而,今日以后,他却不能不走到那一步。

    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羽蓦然感觉喉头有些发紧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本座就知道,风宗主的徒弟,定然不是凡夫!”

    萧绮云和白羽走后,广成大殿的沉重的朱红殿门再次合上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栖云一人枯坐在大殿中央,廓落无友。

    铜鹤腹中的篆香,此刻终于烧尽了。那九叠画屏上恍惚间蒙上了一层烟尘,再无半点灵动之意了。

    那情景蓦地令他回想起一句诗来,一句他早已遗忘了作者姓名的残诗。

    残年空剩畸零意,宝篆香销冷画屏。

    雪鬓清容何所似?癯然落寞古丹青。

    那其实是一个术士给他的批命诗中的四句。

    他实在太老了,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年请人批命了,也记不清那术士的姓名了,更记不起那首诗的后面的内容了。

    他只记得,自己要闭关了。

    永祯十七年九月初朔,崆峒第二十四代掌门栖云子宣告闭关,以五雷正音传诏曰:

    崆峒派由轩辕峰首座皇甫钰接执牛耳,加代掌门尊号,行掌门之事。崆峒十七法脉,大小诸事,彼皆有独断之权。妄议者以不敬师长罪论处,立逐山门。

    令初下,诸脉哗然,以崆峒门规森严故,无人敢有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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