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天色还暗着,少年已经从幽篁峰后山的草庐中起身了。
萧绮云答应他今日在碧波潭畔正式教他修行,故而白羽今日起得格外的早。
踏着深秋枯草上那薄薄的一层晨霜,白羽来到了碧波潭畔。令他意外的是,萧绮云竟然已经在等他了。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但天光还未大放。萧绮云许是已经在这里立了许久,鬓发之间竟挂上了些许露珠。在这星月已残,初日未升,天色将明未明的混沌时分,白羽再一次发现,自己的新任师尊,真的很美。
“昨日为师给了你云锦天丝,要你将掌门真人赐你的虎符系在颈上,片刻不可离身。你可有照做?”
白羽闻言,从辟尘衣的对襟领口中,掏出了那枚青铜虎符。
只见那根崆峒秘制的云锦天丝,一端紧紧的系在那尊铜虎的颈上,然后绕过白羽的脖颈,将另一端束在了虎尾上。
“收好虎符吧。你现在虽然无法驱使这枚虎符。不过将虎符佩戴在身上,虎符之中的纯阳之气也可以温养你的躯体,对你大有裨益。好了,说正事了。”
萧绮云说到此处,语气顿时变得肃然。
“你读《道者总纲》也有半月了,道者九境总该背熟了。初至九境,你依次予我背来。”
“开尘,涤尘,辟尘,洞玄,洞元,洞真,玉清,上清,太清。”这九层境界并不繁难,抄写《道者总纲》的第一日,白羽便记下了。
“不错,正是三尘三洞三清九境。按常理,寻常崆峒弟子,求道第一步,必自修习《开尘洗心诀》始。不过,你却是学不得这套法诀。”
“为何?”白羽有些不解。
“《开尘洗心诀》以致虚极,守静笃为要,贵在心境恬然。可你心气燥烈,修习此法,只怕万难入门。你既然对赳赳武夫心向往之,为师也只有传你武家行气之法,使你藉由武学一途踏入我剑仙大道了。”
“武家行气之法?”
“凡世间入品武者,皆有其行气秘法。武家手段,虽远不及我道家玄妙,却也有其独到之处,不容小觑。这套‘伐檀’行气法,你若能习练纯熟,也能为日后修习剑法打下一个好根基。”
“伐檀?”白羽毕竟在靖远侯府呆了三年,诗三百抄过不下十遍,一听到“伐檀”二字,立时便想到了典出之处。
“倒是个好名字。”他嘴角微微流出笑意。
“这法子传自颍川荀氏,荀氏世代以诗书传家,取个名字,也总要沾些风雅味,却也是雅不可耐。”
“传自颍川荀氏么……”白羽不由得想起了那夜在武威城见到的荀鸣鹤。
那个曾令他钦慕、令他心折的男子啊。
“怎么?你又有何疑问?”
“弟子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位故人。”
“难道你与荀家有旧?”
“不曾。只是弟子曾与颍川荀氏后起之秀荀鸣鹤有过一面之缘。”
“荀鸣鹤?”萧绮云秀眉微皱,“这人我倒是不曾听过。”
“云间陆士龙,日下荀鸣鹤。此二人乃本朝两朝绝顶术士。其中荀鸣鹤犹为天赋异禀,年未而立,已然踏入三品境界,如此青年才俊,师尊竟会不知?”
萧绮云淡淡笑了。
“即便是一品大宗师,放在我道门之中,也不过是一个第三境圆满的小人物而已,更遑论区区一个三品术士?”
“什……什么?一品大宗师,竟……竟只是三境修士?”
白羽惊讶莫名,他实在想不到昔日自己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山险峰,在道者眼中,竟然只是平地之上稍稍隆起的土堆?
自己昔日的视野,与蝼蚁又有何区别?
“术法、武学皆为道之末端,术士一至九品,武夫一至九品,都不过是在我道门三尘境内盘桓。七至九品,相当于初境开尘,四至六品,相当于第二境涤尘,一至三品,也只相当于第三境辟尘。”
见白羽吃惊,萧绮云索性将术士境界、武夫境界与道者境界详细阐说了一遍。
“三品术士,在我道门之中,不过只是一个堪堪踏入三境的修士?”
“正是。”
白羽的身子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只是三境修士而已。”白羽在心中默默回念道,一丝苦涩悄然自心底滋生。
荀鸣鹤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了,他又回想起了那夜他进武威城的情景了。
那夜所有的景象都被淡化了,不断在他脑中绽放光华的,是那驾华美得几乎刺痛了他双眼的狻猊战车。
原来,只需要踏入道者第三境,他也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驾狻猊战车上面!
原来,自己根本不必去仰望他!
对父亲发下的誓言这时也涌上心头了。
乘着狻猊战车返回武威城时,父亲他可认得出,站在车上的那人,正是他口中的“贱婢之子”吗?
少年稚嫩的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伴随着双颊间轻微的切齿声,他的袖下,也传来骨节紧握时产生的“咯咯”声。
旧日的伤痛此刻已经变成了利刃上的铁锈,仍在狠狠的戳刺着他的心。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已经学会无言忍受痛楚了。
察觉到面前少年的异样,萧绮云的秀眉微微皱了起来。
“你心中有苦?”
白羽却不理会师尊这一句关切之语,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神灼热的发烫。
“师尊可否对弟子明言,若要踏入第三境,弟子需费多少年苦功?”
萧绮云妙目微转,淡淡答道:“若你果真肯下苦功,以你的天赋,不出十年,定能踏入第三境。”
“只要十年!”少年的双拳攥的越发紧了,“弟子疑问已尽,请师尊宣讲伐檀行气之法!”
萧绮云盯着白羽看了许久,终究是将追问白羽心事的念头搁置在一旁,继续说道:
“大道至简,为师传你的这个,应该是世间最简单的法子了。”
萧绮云说罢,猛地曲指一弹,将一点碧光弹到了十步之外的深秋枯草之下,那点碧光随即隐没不见。
只听得一阵的‘窸窸窣窣’的微声过后,一株嫩绿的木芽儿猛然破土而出,迎着新生的曦光疯狂生长,片刻间竟长成一树粗可合抱的参天巨木。
“老三,该你出手了。”萧绮云螓首微微后侧,含笑开口了。
白羽正自诧异她此话何意,却忽然听到萧绮云身后传来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唔——”,像是熟睡之人突然发出的梦呓。
碧波潭中那块偌大的白岩上,一团黑影极不情愿地翻了个滚。
白羽这才发觉醉鬼老三也在此处,这醉鬼许是昨夜酒喝得太多了,竟直接瘫在那大石头上睡着了,连草庐都不回了。
只见那醉鬼老三微一扬手,一柄短斧霍然飞了出来,那短斧在空中直旋了三数过,而后狠狠地砍在了那棵大树上。
那斧分明是醉鬼老三随手所掷,却能隔着数十步斫进那棵松树。这份准头着实令白羽暗暗吃惊,再去看那醉鬼时,只见他挠了挠头,又翻身睡去了。
饶是白羽对武学一窍不通,却也看得出醉鬼老三这一斧力道十足,那柄短斧不仅斧刃斫进了树中,就连斧脑也整个锲了进去,入木足有三寸之深。
随手一掷都能有如此威力,白羽心中不由得重新估量起自己这位三师兄的修为了。
这时只听萧绮云对白羽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的功课便是砍树,什么时候你能一斧砍到你三师兄这般深度了,你再来找我,那时我再教你真正的御剑之法。”
“就这么简单?”
“简单?你且先去试试拔那斧出来,便知个中艰难。”
听到萧绮云如此说,白羽顿时起了争胜之心,一边向那树走去,一边随口说道:“弟子虽然没有师兄那般臂力,却也是经过天雷淬体的。若只是砍树,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怕是不出三五日便……咦——”
白羽一手握上斧柄,微一用力,只觉得那斧子像是焊在那树上一般,竟是分毫不能撼动。
再加上一只手,用上十二分力气,直憋得白羽满脸彤红,那柄短斧仍是纹丝不动。
“退开!”萧绮云清喝道。
白羽悻悻的退开三步。
只见萧绮云并指成剑,于空中轻轻划了一道,那斧应指成动,倏地脱离树干,直飞出了十数步远,锲进地面。
“莫去关心那斧,先看那树。”见白羽的目光直追着那柄短斧,萧绮云轻声呵斥道。
白羽转头望去,初时未见异常,仔细打量一番才发觉树上那斧子原本锲进去的地方,似有葳蕤绿意在缓缓蠕动,那道深深的斧痕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恢复着,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树并非凡种,乃是昆仑铁树,生机充沛,远超凡木。枝干不仅坚逾金铁,且有再续再生之能,若非一斧将树干拦腰斩断,绝难摧折此树。故而,此树用来给你试斧,最好不过。”
萧绮云将个中缘由细细道出。
“坚逾金铁?”白羽抚摸着那树上的皴鳞细纹,从手掌上传来的触觉似乎与寻常古木也并无不同,这令他对萧绮云的话有些不信。
“你若是不信,大可砍它一斧试试。”笑着说道。
白羽听他出言相激,心中甚是不快,果真便擎起了短斧,朝着那树狠狠砍了下去。
只听“锵”地一声,火花四溅,那树分毫未伤,白羽却一连退了三步,虎口都被震得生疼。
白羽这才明白老三刚刚那一掷,到底掷出了多么可怕的力道。
“你这般蛮干怎能行?你若真能一斧斫进这铁树,还要我这师父做什么?脚下扎根,沉肩坠肘,收腹塌腰,调整呼吸,吸则提斧,呼则挥斧,气息与动作相律合。再来!”
萧绮云在旁指点道。
白羽依言照做,又是一斧挥下,斧刃仍是未能斫进树干,但这次却只被震退了半步。
“膝盖再弯曲些,矮身,重心下压,脚下务必扎根!根基不稳,何以发力?”
听到萧绮云的呵斥,白羽连忙改正,再次挥斧。
“注意气息!勿喘勿吁,气息以绵长为要,一吸不可过溢,一呼不可吐绝,鼻窍之间,应绵绵若存,一息不绝。”
“气力应从丹田起,不可单用臂力,单用臂力则僵,何以长久?”
……
烈日升至中天之时,铁树那亭亭如盖的繁茂枝叶再也无法阻挡锐利的日光了。
金芒穿过支离破碎的阴翳,泼喇喇的倾泻在少年裸露在外的脊背上。日光太炽烈了,连少年脊背上的无数汗珠,也藉此闪出了微光,使得少年的上半身看起来都晶莹莹的。
半日的辰光悄然逝去了,白羽已经不记得到底挥了多少斧了。然而,他的收获,仅仅只是汗流浃背而已。面前的铁树,他仍是分毫都不能砍进。
他手中的那柄短斧,已经崩了无数缺口,可他仍在那里固执地、一斧一斧地砍着。好似永不知疲倦一般。好像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棵铁树,更是一道束缚着他的命运铁链。
萧绮云此刻已经不再出言指点了,伐檀行气法的动作要领,白羽已然全部掌握。
但看着白羽疯魔一般挥斧,她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了。
她能感受到,此刻白羽心中已然尽是戾气,同他那日在玉笥殿中咆哮时丝毫不差。
他,到底在怨恨些什么?
“停!”萧绮云突然出声喝止了白羽。
“师尊,何事?”白羽仍然紧盯着那棵铁树,没有扭头去看萧绮云。
“修炼一道,应张驰有度。你已经砍了这半日了,先休憩片刻吧。”
“弟子不累!”白羽说着,又“锵”的一声砍了下去。
“怎么,我这便指使不动你了吗?”萧绮云冷笑道。
“弟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
“不敢就给我盘腿坐下,好生调息片刻。”萧绮云厉声打断了白羽的话。
白羽无奈,扔下了斧子,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他刚刚喘匀了一口气,便看到一个白玉小瓶倏地飞了过来。
“这瓶中是三十枚培元丹,你每日子时午时各服一颗。剧烈劳作之后,身体疲累之时,最能吸收药力。一颗培元丹,足以解除你一身疲累,还能壮盛你体内生机,快些服吧。为师回竹林去了,下午你便一人砍树吧。”
白羽抬起头来,萧绮云果然已经去得无影无踪了。
那醉鬼老三仍瘫在潭中那块白岩上,此刻他终于睁开了惺忪睡眼,正在那里小口小口的啜着酒。
见白羽向他望了过来,那醉鬼立时来了兴致,对着白羽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笑道:
“小子,砍了这半日,累坏了吧?来,叫我一声师兄,我便给你口酒喝,让你润润喉咙。”
白羽眼中一抹嫌恶之色悄然闪过。
从那白玉瓶中倒出一枚丹丸,白羽看也不看,更顾不上去嗅那股浓郁的丹香,一扬手,直接将那培元丹送进了嘴中。喉头滚了滚,便将它咽下肚去。
然后,他放下玉瓶,再次抓起短斧,朝着那铁树狠狠砍去。
“喂,你小子疯了?才歇了这么一会就又起来了?你不要命了?”
那醉鬼仍在旁边喋喋不休,白羽一概充耳不闻,仿佛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面前那棵铁树。
事实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仍是那荀鸣鹤轩昂若神的风姿,还有父亲那张愤怒的脸庞。
渐渐地,偌大的幽篁后山再也听不见半点人声了,只有那简单的“锵”“锵”声仍在笨拙的重复着,似是与那隆隆瀑声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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