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上中天，云绰盘坐在屋顶上发呆，手中拿着一个白布佩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系绳，眼神深如溟渊，浸满晦色。
剑之一道，入口狭隘，根骨不佳、体质羸弱之人根本连执剑的机会都没有。入门之后则豁然开朗，只需勤加练习便能顺遂地前进，然当行至过半后，便会越来越举步维艰，最终停滞不前，再难进步。
曾经，她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足以触及剑道，可事实并非如此，否则她又怎会来到这里？而现如今，她被彻底打入地底，六年的努力归于起始，要想重返昨日的高度，需要付出的必定远不止六年，或许两个六年、三个六年后，甚至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了。她做事向来决断，从不犹豫，此刻却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有勇气，继续去追逐她的“道”……
这时，阒寂间突然响起“簌”的一道轻声，她侧目看过去，但见一条白影从右方飘来，轻捷地落在屋檐上。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墨鸦呢？”她问。
“出去打探消息了。我和他离开将军府后，姬无夜肯定安排了新人顶替我们的空位。”白凤一撩长袍，在她身旁坐下。
“这样么？”她挑了挑眉，“他挑了半个月都没选出人来，那这次提上来的两个人，肯定不会像他们的前辈一般慈悲心肠了。”
姬无夜一朝被蛇咬，对于身边心腹的选择自是加倍警惕，这两只新的猎鹰势必只会比他们凶残百倍。
白凤瞪她一眼，有些羞恼，却无法反驳。他心中清楚，在将军府时，自己无法抛弃的善良和纯真从来都是其他所有杀手弃如敝履的东西，姬无夜这次提拔上来的人必定是整个夜幕里，最铁石心肠之人……
感受到他的低落情绪，云绰开口安慰道：“不够强，就努力变强，你总归还有许多时间。”
“你——”白凤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
他什么也还没说，她却已经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也会变强的。”
他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嗯”了一声，两人各自眺望着浩瀚星海，一时间陷入沉默。
“那天在将军府，你为什么要来救我？”许久之后，白凤轻声问道。
“……我原本只是想去将军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听到有人谈论章家的事……”云绰以左手撑着身子，略为向后仰去，“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不愿杀人，也会想离开那里。我们有些像，不是么？”
白凤一怔——原来不止他这么认为……他们都被姬无夜关在牢笼里不得自由，被强迫去做不想做的事，也都奋力想要逃离，他们的确很像。
“……谢谢。”
“嗯。”
短暂的岑寂后，他垂眸看向她手中的佩囊，开口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我师傅的骨灰。”
闻言，白凤内心大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凡人死后皆讲究入土为安，最忌讳的便是尸首不全，遑论挫骨扬灰，就算是罪犯，也大多能得留全尸，可在她师傅去世之后，她竟并未将其下葬么……
他忍住心中巨震，回过头去，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为什么要留在新郑？”
还有，她口中的要事又是什么？
“这里，有我要杀的人。”她的声音有些发沉。
他愣了愣：“姬无夜？”
“嗯。”
“……十几年来，朝野上下，想杀他的人数不胜数，可从来都没人杀得了他。”
“那正好。”云绰说着，将佩囊系回了腰间，“我会杀了他。”
听罢，白凤沉默着抿了抿唇，而后问道：“那个时候，在雀阁，你是因为姬无夜，才对将军府的人那么仇视的么？”
云绰点点头，然后又轻笑一声，摇摇头，道：“那几天我很害怕，就只想安安静静疗伤，好早些离开。”
“……你也会害怕么？”白凤微怔。他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好像在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能够让她感到害怕的东西……
闻言，云绰侧目看着他，没有说话，神情有些无奈。他默了一瞬，而后低声说道：“是啊，那天我也很害怕，怕死，怕墨鸦出事——”
“呵呵～”一道低沉的闷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下一瞬，一道轻如鸿毛的黑影倏忽从夜色里飘出，缓缓落在屋檐上。
墨鸦抱臂看向二人，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声音却十分戏谑：“你的想法我已经接收到了，很感动呢。说实话，我还真没想到小凤凰竟然如此在意我。”
见白凤站起身来，一脸愠怒看着自己，他淡淡一笑，理直气壮道：“我得声明，我是听见有人提到‘墨鸦’这个名字才过来的，不能算偷听。”
毕竟他有分寸，要是这两个小家伙想说什么外人不方便听的话，他应当是不会偷听的。
“强词夺理。”云绰笑了，“你这张乌鸦嘴很能说，就是不知道你飞得够不够快。”
她话音未落便见白凤身形一闪，风驰电掣地朝着墨鸦掠去，只一眨眼就飞到了他的面前，挥出一刀。墨鸦赶紧抬手格挡，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当即缠斗起来，两人的身形如鬼魅般缥缈不定，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随即又都同时纵身一跃，飞出十几丈，几个兔起鹘落间身影便没入沉沉夜色，再看不见。
云绰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笑容渐敛，慢慢收紧五指，攥紧剑匣，用力到有些发白，眼中的笑意慢慢弥散，取而代之的是薄雾般的暗色。
其实，在她的死亡名单上并不止姬无夜一人，但她无需言尽，只消去做便是了。
杀机骤起，她周身的气势一凛，恍如煞神附身。
她会为那些人做一个决断，一个他们曾经施加于九鼎城的决断。
她蓦地松开手指，阖上双眸，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而后足尖轻点，跳下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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