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夕,富商申屠志于城南的府邸被人杀死,尸体四肢大张,整个儿仰躺在地,小臂和脚掌被四把他珍藏的宝剑钉在地上;其手被行凶者斩断,右手塞在嘴里,玉扳指留在拇指上,左手则悬于房梁,腕上以金绳系着一颗夜明珠,离他口中之手只咫尺之遥。
尸体横陈在书斋里,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府中家奴进到书斋,但见他双目怒睁,眸瞩着天花板下的残肢和那颗随珠,至死没有合上眼睛,当即被吓晕在地。然从深夜到清晨,没有一个人曾察觉到凶手的接近,而在被害之前,申屠志将将才回到新郑。
五月十九,日北至,昼晷云极,宵昧始长,夏至也。
接近巳时,云绰从睡梦中醒来。轻风濯洗着燥郁,带来一种清明之意,她翻身下榻,扫了置于桌上的长剑一眼,轻轻推开房门。
烈日杲杲,天高云淡,真是一副夏日好光景……槐夏苦短,若是不能行些快意之事,岂不是虚度了这大好时光?
“唰——”她眯了眯眼,反手阖上门,走出逐月阁。
街衢上人声鼎沸,她穿行于人群中,倾听着人们的轻言细语。
在太阳升起之前,申屠志的死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关于他的死,坊间众说纷纭,却无不十分骇人听闻,叫人心中难安。有传闻说,因为他生前太过贪得无厌,作孽无数,是以被冤魂索债,死后须得在黄泉做千年苦役,为鬼怪搬运财宝,以惩罚他的贪婪,他心中懊悔无比,这才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当即引得人心惶惶——狡兔暂且有三窟,申屠志此人贪生怕死至极,藏身之处怕是远不止三四处;且他府内既有护卫日夜巡逻,又有近卫贴身保护,在如此严防死守下,他仍被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自己家中,且死状这么惨烈,若非鬼神之力所致,又有何人能够做到?
都城一向安和,却徒然发生这种事,一时间惹得人人自危。云绰缓步走着,静听他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眉尾一扬。
市井之间,方寸之地,可即使如此,也依旧关不住民众丰富的想象力啊……
“呵。”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抬脚拐进一条暗巷,尔后从巷道一跃飞上房顶,抱臂看向远方的申屠府。
不过他们并未说错,申屠志的的确确是死于冤魂索债,只是在昨夜以前,那些鬼魅缺少一位代行者罢了……
“昨夜,是你杀了他。”这时,在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朗而低沉的声音。
她微微侧了侧脸,而后收回目光,淡声道:“是我。”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杀了他?”这半个月来,她闭门不出,安心在逐月阁疗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深居简出的状态,除了疡医和绿荑,再没人见过她,就连他和墨鸦也是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记仇,伤势未愈便冒险离开紫兰轩,跑到城南去杀人。
“他死得已经够晚了,不是么?”她反问道。这样的人每多活一刻,便是对正义多一刻的侮辱。她虽失了执剑的能力,却依然无法对此熟视无睹。
“……如今,申屠府已经将此事禀报将军府。”申屠志此人不求名、不求权,之所以鞍前马后、看人眉睫,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一个“钱”字罢了,这样单纯的利益关系远比其他一切都要来得牢固,对姬无夜来说正是一件再称手不过的武器。如今刀折,不仅在都城内引起恐慌,更牵动了整张利益网,以姬无夜的性子,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绰摇摇头,道:“他不会查下去,你且看着罢。”
新郑城内每日都有许多人死去,却都并未带起半点风吹草动,唯有此事掀起了重重波澜,只可惜这桩血案注定无疾而终。一个申屠志而已,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闻言,白凤走到她的身边,侧目看向她,但见她神色自若,脸上既无喜悦,也无快意。此刻的她好似和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都不太一样,叫他有些感到陌生……
他移开视线,问:“你怎么知道昨天他会来新郑?”
申屠志向来谨慎,其影迹隐秘至极,除了他的心腹和亲信,几乎无人可以预测他的行踪,这也是他尽管树敌无数,却能一直平安活到昨天的原因,可她竟得以提前知悉这一切……
“无意间听到的。”云绰说着,食指敲了敲手臂,“他的手下太聒噪了些。”
白凤微微一怔——这么说,她便是在九鼎城被申屠志所擒,送到新郑来的?可九鼎城一向兵荒马乱,申屠志如何会到那里去?
“……两个月前,张开地曾在大殿上向韩安直谏,指出镇守边境的将军庞素败坏军纪、违反军规、结党营私,希望韩安改换原尊原将军,章铭出声力挺,不过韩安没有立即答允。”云绰的声音依然淡淡的。
“……”白凤沉默着没有说话。关于这件事,他曾听墨鸦提起过。这次进谏可以说间接导致了章铭的死,可背后的真相却无人敢查。
“此事发生后不久,申屠志赶赴九鼎城,然后流寇大肆袭来,庞素熟视无睹,一个军令也没下。”云绰谛视着申屠府,语气蓦地变得冷凝。
实际上,那些所谓的“流寇”同样是姬无夜的爪牙,行动完全受其授意和指挥,而申屠志便是那个中间人,负责在其中联络两方,提供大量钱财,并传达姬无夜的旨意。这么多年来,边境的形势一直十分严峻,矛盾冲突不断,却又从来不会触及国家根基,朝廷于是源源不断送去军饷,可大多都被姬无夜中饱私囊,更甚至拿出一部分供予流寇,为的就是提醒韩安和朝廷上下,究竟谁才是韩国的肱骨,离了他,韩安什么都不是。
听罢,白凤瞳孔一缩:“你是说——”
“很震惊么?”她垂下手。
是啊,对于这般雕心雁肾的恶徒、惨绝人寰的情形,何人能不慑悚?可真正的黑暗,或许还潜藏在更加不为人知的深处……
“我和墨鸦虽然在将军府长大,却从来不知……”白凤一时间如鲠在喉。
“……这般触及根本的事,就算你们是他的心腹,他也是绝对不会让你们知晓的。”
闻言,他微微收紧了手指,没有说话。云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来。
“走吧,之后这段时间,整个韩国应该都会安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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