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紫女从外边回来,手中多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她施施而行,径直走到后院,却见长廊尽头,卫庄抱臂靠在廊柱边,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什么。她脚步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庭中,但见云绰正练着剑,动作有些生涩,可身法却十分轻盈飘逸,倒也不失流畅,令人赏心悦目。
她有些讶然,抬脚继续走去,踏上台阶来到长廊,停在卫庄身边,再仔细看过一眼后,她蓦地神色一动,心中更加惊诧。
“她竟改换左手执剑了。”
“勉强算得上聪明的决定。”卫庄说着,面上依旧一副冷冷的模样。
紫女注视着云绰,以及她的每一个动作,久久没有作声。
“歘——”云绰腾空而起,回身点剑,尔后翻飞归落,举剑目视前方,收敛剑势。风声轻飘飘的,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朝右后方扫来一眼,见有人在,于是停下手中动作。汗水顺着两颊流下,她收剑入鞘,一把撩开湿润的额发。
见状,紫女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绢帕,她接过,道了一句谢。
卫庄看着她,沉声问道:“你师承何人?”
“?”她回答自如,“师承我师傅咯。”
“……”
“呵呵~”紫女忍不住笑出声来。
见此,云绰动作一顿,赶紧补充道:“我师傅没有师傅,无门无派,就是散人一个。”
“名师出高徒,尊师想必更加不同凡响。”紫女含笑问道。
“……”云绰表情复杂,“他的功夫很一般的。”
听她如此说道,紫女面露不解。她挠挠脸,解释道:“他很聪明,再复杂的文笈也能一看就懂,但是他天分很差,又总是不愿练剑,所以……”
闻言,紫女以手捂嘴,轻笑一声,尔后又道:“尊师若是入仕,定能有所作为。”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的,他真的很有才华啊。”云绰一提起她这个师傅,整个人便焕然生光,情绪激昂了起来,颇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他年轻的时候也来过新郑,但是他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说是春天风大,干,夏天雨多,热,他受不了,所以就回九鼎城去了。”
听罢,紫女笑意更深——这对师徒可真有意思。两人走在前,缓缓踏上台阶,沿着回廊走去,紫女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紫女想冒昧问一句,尊师姓甚名谁?若是新郑曾出现这般奇才,我应当不会忘记。”
“他叫何不为。”
“何不为……”紫女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侧脸看了一眼卫庄,却见对方长眉微蹙,似乎正沉思着什么。
云绰用绢帕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没有说话。
何不为……这并非他的真名,他的书里有很多都少了扉页,应该是写有他的名字,然后被他自己撕掉了。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可她还以为,他迟早会把谜底告诉她的……
紫女略为忖度了一下,之后便将目光移开,问向她:“练了这么久的剑,你应该也累了吧?我在南亭烹有茶,要不要去尝尝?”
“好啊。”云绰点头应下,同卫庄拱手告过辞,尔后便和她一道离开了。
玄黓池,弄玉端坐在凉亭内抚琴,恍若身处无人之境。琴音袅袅,松沉旷远,与林风天籁奏合,叫人不由得沉浸其中,只觉心旷神怡、雪躁心静。紫女在专心致志地烹茶,云绰则坐在一旁喂鱼。水面波光粼粼,鱼儿浮游潜底,她扶着阑干晒太阳,手中不时撒些鱼食。
紫女提壶倒了三杯茶,然后将小壶放回火炉上,对她说:“说起来,这些日子你闭门不出,卫庄想找你道歉都不得。”
闻言,云绰有些在意地微微侧目,而后又回过头来,扔下一撮鱼食,道:“卫庄先生并无过错,不必跟我道歉。”
这只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错误,无需归咎于任何人。况且,“卫庄找她道歉”,听起来真是有点怪,不用说,肯定是紫女又在逗她了……
紫女但笑不语,将手中的木盒递给她。见此,她手中动作一顿,接过盒子缓缓打开,只见盒中盛着一条丝质剑穗,正静静躺在盒底。
紫女唇边噙着一抹笑,以一种欣赏的目光凝睇着她。她回忆起了自己同卫庄的那次谈话,那时,她震惊于她惊人的实力——她自是清楚卫庄的实力的,能在鲨齿下走过数十招而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且云绰有伤在身,若是她以全盛之躯对战,恐怕结果会更加出人意料。
“她的确是一个十分强劲的对手。”卫庄如此说道。
她心情复杂,却只得徒留一声喟叹:“可惜她虽然还很年轻,却已无更大的进步余地。”
“……在这样的乱世里,生命原本就是最卑贱的东西。”
右手残废,对于任何一位剑客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之前云绰闭门半月,姐妹们都担心她会一蹶不振,她也不例外。可她虽然十分惋惜,却也无能为力,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不得不让人心生敬佩……
云绰伸出手指,勾起剑穗的系绳,长长的细穗垂挂下来,微微摇曳。
剑柄上配有剑穗的剑称为“文剑”,七国剑客多为男性,粗犷豪迈、不拘小节,鄙夷文剑秀气文弱,有失男子气概,故不常见给配剑系剑穗的男子。这条剑穗通体淡霭色,精致淡雅、简单大方,却不会过分秀气到只能系在剑柄上当装饰。
“多谢。”一声道谢也不知究竟谢的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挑礼物的人。
闻声,紫女从回忆中抽身,看向这束剑穗,笑而不语。
那一战之后,卫庄未再提起此事,但她隐隐能够感悟一二——他对能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是相当看重的,否则也不会选择这个礼物,随便打发她挑些姑娘家用的玩意儿就够了,这表明云绰是他看得入眼的对手,他愿意给予她尊重。只是虽然她着实为云绰的毅力所震撼,却还是不免担忧她的未来,毕竟一个崭新的开始,并不仅仅意味着从头再来……
日光照耀着整座紫兰轩,她一时间心有所感,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今日的阳光似乎比前几日更好,只是却还不足以驱散所有的阴霾。”
云绰抬头看向空中玄晖,叹道:“毕竟就算是太阳,也会有它照不到的地方。”
“只不过这道阴翳似乎太重了些,就连太阳都快要被遮住……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是一样,连自己都救不了。”
“……人是永远救不够的,但杀一人却是足以。”云绰说着又扔下了几粒鱼食。
闻言,紫女和弄玉一怔,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看向她。她哈哈一笑,摆摆手,连声说道:“开玩笑,开玩笑……”
说罢,她“哗啦”一声将手中饲料一把洒出,鱼食纷纷扬扬落下,可鱼儿却懒懒散散,没什么反应,只间或张张嘴,吸进一两粒鱼食,像一位位老态龙钟的太爷。
“它们好懒啊,是不是池子里的鱼太少了,没有竞争感?要不我上街买几条回来?”她转过头,一副征询意见的样子。
弄玉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紫女看着她,掩唇轻笑一声:“你跟它们较个什么劲?”
“……这不是无聊嘛。”
“随你喜欢好了。”紫女摇摇头。
“那我走了。”
“去吧。”
是夜,大地休憩,万物入眠。
夏风微暖,吹得人心旷神怡,后院寂寂无人,只有蛐蛐和夏蝉在昼夜不息地鸣叫。渐渐的,竹林深处响起一道脚步声,隐约有些沉重,正越来越靠近池塘。
云绰一手拎一个桶,鹅行鸭步地走在小路上。两个桶都装满了水,很重,她左手练剑练得发酸,右手又不太有力,于是走得步履维艰。桶中似乎装着什么活物,不停地蹦跶着,水飞溅出来,打湿她的衣摆。她走走停停,终于走到岸边,于是深吸一口气,将桶放下。
“咚、咚”两声,木桶落地,引得其中之物一惊,猛地蹦了两蹦,登时水花四溅。桶里有两条鲈鱼,体型比池中那些锦鲤大上两倍,精神抖擞,活力四射,体态强健。
她垂首看着桶中,摸摸下巴。
鲈鱼生性凶猛,以鱼虾为食,这两条尤其厉害,卖鱼的人说甚至不敢将它俩放在一起,否则就是互吃惨案了。不过它俩势均力敌,在有其他东西可吃的情况下,是不会对对方下手的,正好可以看看能给这一潭死水带来什么变化。
云气蒸腾间,清辉朦胧,夜晚的池塘是兰墨色的,碧波荡漾,明月倒映在水面上,像是另一个月亮。
她抬起木桶,将鱼儿倒进塘内。
“哗啦哗啦——”水灌入池中,鱼儿当即狠狠摆动着尾巴飞跃而下,呲溜一下就没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清风拂过,水面荡起涟漪,月光倾泻而下,流淌于其上。她在岸边坐下,以一种极为深远的目光看向水面。
这片池塘就像一个微观的小世界,其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必须遵循自己的本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在以生死为赌注的棋局中,唯有实力能够铸就一切,强者可以打破甚至创造规则,而弱者则只能服从。这世上有太多没有姓名的弱者,旋生旋死,注定为掠食者所遗忘,就像她一样……
她拎着空桶站了起来,转身回屋。拐入慈竹林后,她的后背蓦地一凉。
夜是虚无,是死寂,是梦魇,是恐惧。无论是在哪个年纪,只要夜晚降临,她似乎都会倍感惊惧,所以她从来都不能理解,那些寄居在黑暗里的生物究竟是如何逃避这种压抑的。
她快步穿出竹林,然远远地便见南亭里伫立一道人影。她脚步一顿,与此同时,卫庄转过身来,漠然地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端着酒樽,缓缓走下台阶。
“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冷声开口,“不过我想,你大概是做不到的。”
“……你说。”
“我要你杀了姬无夜。”他直视着前方,银眸凝起冰霜。
闻言,她怔了一怔,随即点头应道:“可以。”
“你若是以全盛之躯练上五年,兴许还能勉强做到。”卫庄用眼梢冷冷瞥她一眼。
“我的确很弱,不过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去做。”况且她与姬无夜本来就是不死不休,他们两人之间一定会有一场生死之战,只要她一日不死,就绝不会放弃。
卫庄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冷淡地移开视线,抬脚离开。
“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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