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更热了,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日光明晃晃的,云绰躺在屋檐上,右手搭在额上,用袖子挡住眼,放缓呼吸小憩着。
她来紫兰轩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不觉间倒也适应了新郑的生活。从前师傅说,她和房前种的那根无枝子一模一样,她那时觉得无枝子平平无奇,不喜这种说法,此刻却能认同了——无枝子虽然貌不惊人,但是到哪里都活得下去,而且活得很好,这样的能力比起华丽的外表,显然更适合这个时代。
思及此,她思绪有些逸散。
若是以草药植物喻人,那紫女便是藤萝,弄玉像莲花,白凤像玉兰,墨鸦么比较像罂粟,至于卫庄……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他最像昙花,且不是一般的昙花,而是师傅从前种过的大玉昙花。
大玉昙花是一种生长在荒漠里的特殊植物,母株呈青墨色,通身长满荆棘,四年长成,十分珍稀。她记得她被捡回去时,那株花就在了,不过一直没有结花苞,就连师傅都没了耐心,恨不得替它开花,但是养花这种事毕竟急不得,所以只得好生养着。
时间流逝,两年前的仲冬,花开了。
十一月,朔风凛冽,窗外下着鹅毛大雪,二十四朵昙花一齐绽放,不为风摧,不为雪残。花体比一般的昙花更大些,花瓣呈皎月白,层层叠叠,轻纱一般。他们异常惊艳,是而之后每天都会定时观摩半个时辰,师傅一边欣赏,一边作文章,还叫她也跟着一起作赞赋。
优昙钵花,时一现耳,盛开于盛夏夜晚,从来只有刹那芳华,然而大玉昙花一经绽放便开启了长达一个月的花期。一个月后,花败,香气三天方散。彼时,书房里堆满了以这花为题的诗篇文章,几乎可以整理出一本传记。
花谢后,师傅很是惋惜,但想着昙花并非一年生的植物,今年开过后明年还会开,于是心情好了些,可他们都不知道,它竟是完完全全、从头到脚地谢了——花朵凋谢之后,枝干便也随之枯萎死去,就连根都烂了,神农在世都救不回来。师傅大惊,他听说有人养了几十年的大玉昙花,虽然没开花,但也没死啊。他痛心疾首,之后便再也没养这种昙花了。
“呼……”她轻吁一声。
这种花是有脾气的,喜孤独而不喜人照顾,不可勤浇水,不可多施肥,否则它便会枯萎。这样孤僻又另类的习性配上那满身的刺,俨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可在见证其绽放之前,无人能够想象得到,这寂寥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芳华。只是它们用一生来成长,却只能开一次花,一旦绽放,便要燃尽所有生命,那样无与伦比的美丽自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目睹的。
她抚上剑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束剑穗。
夫崧生岳降、天之骄子,自是有傲气的资本,他的确也十分蔑俗轻规、清高倨傲,整个人就像带着刺一样。可即使她已当不得他的对手,他却还是赠她剑穗,要她去杀姬无夜,未曾贬低、轻视过她,虽然他一向面若寒冰,但观其行事作风,却不失为一个君子,这样的性子不正像大玉昙花么……
“你在想什么?”一道好奇的声音响起,白凤轻飘飘地落到屋檐上。
“……跟你说不清楚。”她直起身来,“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逛逛吧?”
“我才回来。”他扭过头去。
“我请你吃饭啊,酆河酒楼。”她站起来,“走吧走吧。”
闻言,他不禁微微侧目,问:“……你哪来的钱?”
她粲然一笑:“你去了我就告诉你。”
戌时,天高地远,目所能及之处,太阳正缓缓西落,夕暾下的新郑闪耀着夺目的光彩,金色余晖与点点燏光交相辉映,真是美丽极了,似乎所有的杀伐、腐败之气都被夕曛洗涤干净,荡然无存。从山峗望去,只一眼就会被那高耸的雀阁所惊艳,虽然阁上此刻并没有点亮明灯,它却也还是新郑最耀眼夺目的存在,一如既往。
高山上,云绰右手执剑,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以一种洞察的目光看向大地。新郑城内华灯初上,璀璨明亮,映在她的眼中,仿若星辰碎屑。夜风温暖,吹得发丝飞扬,剑穗不住摇荡,衣摆也上下翻飞着,显得她的身形愈加单薄,整个人好像顷刻间就要被风刮走。
白凤立身于树梢,遥望着下方的繁华都城,目光悠远深邃。
如她所说,仅仅几天时间过去,城内几乎果然无人再谈论申屠志之死。对于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案,人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失忆了,都城很快恢复平静。姬无夜折损一员大将,却止步不察,反倒将消息镇压了下来,其中缘由耐人寻味,无人敢去深究。
他从树顶跃下,瞥了下方一眼,尔后目光微微一动,视线停住在她的侧脸上。光影晦暗不明,在她脸上投下阴影,显得她的眼眶更加睽睢,眼神于是越发深邃,更像异族人了……
他端详着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却见她忽然长眉一扬,松开环抱着的双臂,侧目向他看了过来。他当即浑身一僵,沉默着移开视线,心中再一次对她五感之敏锐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摸摸自己的眉骨,道:“说起来,以前在九鼎城,也经常有人这样看我。”
就算她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那些人也还是喜欢不加掩饰地打量她、议论她,他们这样的行为也说不上有多恶意,但就是让人很不舒服。
“人好像总是很喜欢排斥异己,他们不知道的就不存在,没见过的就是怪物……”她这样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蔑然。
怪物……?白凤长眉一蹙,说:“你只是和他们不一样。”
闻言,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后开口说道:“我不讨厌和别人不一样,我也不怕。”
比起因平庸而被接纳,她宁可因另类而被排斥。
“况且,我也就是在这中州才算得上特别,在赤狄,你们这样的长相才是真的与众不同。”她含笑补充道。
“赤狄?”
“嗯,北境草原上有一个游牧部落,名为赤狄,生活在戈壁大漠,由很多个氏族组成,但每个氏族的狄人都和中州人长得不一样。”她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据说他们的皮肤很白,个子很高,鼻子很挺,眼眶往下凹……还有还有,有些人的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特别奇怪。”
白凤越听越觉得惊奇——听起来,她好像也是狄人啊……
云绰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解释道:“我没有继承到狄人的全部特征,师傅说,只有可能我的父亲或母亲中有一方是狄人,另一方是中原人,才会生出我这样的孩子。”
在北境那般遐裔之地,她这样长相的人并不少见,可她的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所以师傅才会做出如此猜测。
白凤迟疑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关于你父母的记忆?”
她摇摇头:“没有。”
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她到底有没有父亲母亲……她自然知道是有的,只是北境远在千里之外,即使昔时曾有胡人南下,入侵秦边境,但战场与韩国相距千里,所以她与她的父母很有可能并非是在战乱中失散的,他们之前的关联之所以会被切断,只会是出于一种人为的、刻意的作为……
“那你是怎么遇见你师傅的?”白凤的声音很轻。
“……我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只记得那天是冬至,十一月廿七,他煮了羊肺汤,我喝了很多……”那天,他煮的羊肺汤很干净、很好喝,六年过去,那种滋味一直记忆犹新。之后他又做过很多次羊肺汤,可直到去世的那一天,他也没能再熬出同样的味道。
白凤静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问道:“这些事情,你会想要忘记么?”
闻言,她的眉头蓦地皱起,沉声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说罢,她抬起双臂,环抱在身前,微微收紧,尔后抬头看了看天,提议道:“想不想比比谁能先到南亭?你赢了,我请你吃三天的饭;你输了,也请我吃三天。”
白凤没说话,用鼻音“嗯”了一下,尔后便轻点巉石,风驰电掣般掠了出去;与此同时,云绰也纵身一跃,飞离高崖,两道身影登时闪电般闪到葳蕤丛林中,带起簌簌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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