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戌时,又看了一场好戏后,云绰和张良结伴乘车离开碧溪苑,却在路上意外遇到一人。他踽踽独行在疾雨中,正往城中走去。
日暮,新郑风吼雨急,一片凄凉,天空灰蒙蒙的,甚至透出了几分墨色。嘉睦桥下,云绰抱臂站在长堤上,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剑鞘。雨水淅淅沥沥从云间落下,砸在伞上啪啪作响,也打碎了如镜水面。整条垣渠荡起层层涟漪,激起缥缈薄雾,她微微觑了觑眼睛,凝视着雨雾深处的新郑城,感受着它假面下的一角真容。
新郑,新郑……她轻舒一口气,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
“踏,踏……”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向左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出现在雨雾深处,正不急不缓地走来。雨水划过鲨齿剑匣和他额前的碎发滴落而下,溅起丝丝寒意,但他的眸子却好像比这雨更冷。
卫庄一步步走近,最终立于她身侧,她于是将油纸伞举高一些,替他挡雨。
“所有会影响你拔剑的习惯都应当被戒除。”他冷冷开口。
“好习惯应当要保持,坏习惯才该被戒除。”
他没有说话,许久之后右手一动,从她手中接过纸伞。
“关于那个百越符号,你可查到了什么?”云绰抬头问向他。
“多是废话,不过倒也有些价值。”他语气冷淡,“走吧。”
她点头,转身同他走下拱桥。
电闪雷鸣间,两人沉默着走在急雨中,不疾不徐地穿过深巷。小巷深处,流浪儿躲在屋檐下,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眼神空洞;二楼,窗牗半开,男人软香在怀,一脸嬉笑地吟着淫词艳语,红光满面。
云绰抬首望向屋檐间灰蒙蒙的狭窄天空。
同样立足于这苍穹之下,有些人抬头看到的是富丽堂皇的穹顶,有些人看到的却是破败屋檐。命运设定了人生路的终点,轨迹则交由这纵横交错的世间来谱写,但终究是殊途同归。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不公,而越是丹楹刻桷的宫殿,外面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岂不悲哀?可与其说这是韩国的悲哀,倒不如说是时代的悲哀——时代造就纷争,而纷争造就悲剧。
她回过头来,正视前方,但见他们正一路往北走去,当即长眉微蹙。
“再往前,就是毒蝎门的地盘了。”
七绝堂占据了新郑以南的所有地盘,与北面的毒蝎门呈分裂对抗之势,两方势力从来水火不容。可纵使数年来,两边纷争不断,却也一直各不相扰,然而近日毒蝎门不知为何有些蠢蠢欲动,颇为嚣张,前些日子主动掀起了一场火并,以导形势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南城之人是轻易不敢跨过那座桥的。
卫庄轻哼一声,左手拇指抵上鲨齿剑格,眼角有凛冽的寒光。
“今夜过后,这世上不会再有毒蝎门。”
深夜,晚来风急,白凤站在牗前眺望远方。新郑城雾蒙蒙的,浓浓的泥土味中夹杂有极少的血腥味,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皱眉看向西北方向——今夜在新郑的某个角落,有很多人死去。
毒蝎门
“咚!”随着最后一人倒地,空旷的大厅内顿时变得岑寂无比。
云绰扳下机关,大厅里登时响起齿轮运转与链条滑动的声音,地上应声裂开一道缝隙,地缝徐徐变宽,最终露出一道道石阶和黑黢黢的地洞。卫庄跨过尸体来到入口处,冷冷看向下方,而后抬脚走下地牢,渐渐没入黑暗深处。
“你留在这里。”
“……嗯。”她应道,瞟了这周围一眼。尸体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整个大厅,石壁被纵横剑气划破,浸着大片的鲜血。她手指轻颤一下,抚上囚笼上的一道痕迹。
他进步了许多,他的剑比四个月前的更快、更准,也更冷。这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从来都布满荆棘,却似乎永远也拦不住他的脚步。他总是这么一往无前,像一位孤独的行者,接受着仰望负重前行,光是这一点便已是太多剑客做不到的。
她手腕一动,收剑入鞘,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剑格,但听这时身后扬起一阵风,她转过身去,只见门外倏然掠来一条黑影,刹那间已近在咫尺。她当即轻点地板,向后翻飞出数丈,左手握上剑柄,拔剑而出,做出迎战的姿态。此际,黑影欺身而来,两人顿时缠斗在一起。
黑影速度惊人,白影身轻如羽,一黑一白两道虚影分分合合,疾如电光。火星迸发于刀剑相击处,短刀灵活非常,藏匿于手腕间伺机而动;而长剑则疾不可及、步步紧逼。刀光剑影间肃杀之气浩荡喷薄,转眼间便已过了十几招。云绰屈膝刺出一剑,男人鹰眸一凛,当即侧身躲避,却还是被乘云剑锋刺中了手腕。
这厢,二人斗得难舍难分、如火如荼,皆是心无旁骛,然此时云绰耳朵一动,却听门外身后传来了又一道风声。为免来人为这黑衣人助阵,她于是旋身退开几步,谁料男人手中动作一顿,也翻身退到一丈开外,随即皱眉朝着大门掠去,身影几个兔起鹘落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见此,她深感意外,落地后快速扫视了大厅一眼,但见二楼矗立着一道黑影,手中握着火把,正冷冷地看向她。
她长眉一蹙——此人并非是冲着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来的,而是……
“砰!”一声巨响后,地牢大门轰然紧闭,入口尘土飞扬。男子俯视着下方,点燃引线,墙壁登时燃起熊熊烈火,火舌顺着石壁快速从二楼爬下,很快便沿着缝隙窜进了地牢内。她心神一悸,登时执剑朝他飞去,男人轻嗤一声,右手一扬,将火把一掷而下。
“轰——!”火焰徒然拔高,俨然有冲天之势。
她轻踩地面飞上二楼,对准他便要刺出一剑,却见他后退一步,右手抚上墙壁某处,身后石壁便忽而露出一道缝隙,霎时间将他吞噬,而后又快速合上,严丝合缝,仿佛天成。厅内烈火如日,黑烟弥漫在空气中,呛入咽喉,她赶紧朝着机关飞去,却见扳手已经断裂。
她来到地道入口,大声喊道:“卫庄!”
石门紧闭着,没有人回应。
大火肆虐燃烧着,俨然能够吞噬一切。弥天的焦烟充盈了整座大厅,越来越多的空气被挤走,她只觉胸中淤塞不堪,仿佛塞了一团棉絮,下一瞬就要窒息。可外面暂且如此,遑论密不透风的地牢……
“咳咳咳……”她捂住口鼻轻咳几声,尔后从地上捡起一把长戟,双手握住杆身,将戟尖深深插入石门缝隙间。
滚滚热浪席卷而来,火光照亮了卫庄冷漠的面容,他沉默地看着这团火。烈火熊熊燃烧,吞没了所有的声音,应当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可他却听到有窸窣的沙沙声从头顶传来,真切,真实,不似幻听。他抬首去看,只见砂砾正簌簌掉落。不多时,石门的蓦地被扳开一道很小的罅隙,为这个只有火光的黑暗世界破开了一个裂口。黑色的浓烟拥挤着冲出这一指宽的空隙,朦胧间他看到了点点燏光,以及一片月白色的衣角。
云绰将长戟固定住,尔后松开手,跪在石缝前,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嗅到了一股十分刺鼻的气味,当即被呛得咳嗽不止。她压抑住喉间的刺激感,问道:“里面有硫磺?”
“嗯。”卫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毫无波动。
“……等我一下。”说罢她便起身离开了。
大火无休无止向四周蔓延,火舌窜到每个角落,肆无忌惮地舔舐着所有可以燃烧的事物,企图统治一切,将它所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一片废墟。卫庄扫了四周一眼,阖上双眸,抱剑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继续运行鬼谷吐纳术。
漫天劫火中,亘古的时间放慢了流逝的速度,万物都沉寂了下来,只有火焰在律动着。不知过了多久,阒寂间突然响起“嗒——”的一声,接着是窸窸窣窣蛇行一般的机括运转声,不多时石门应声一震,旋即缓缓打开。黑雾弥散着闯出地牢,他俯下身,一把捞起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男人,而后抬脚踏上石阶,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冲天的浓烟中,他徐徐走出地牢,模样十分狼狈,却总归安然无恙。云绰心中稍宽,看了他肩上的男人一眼,开口说道:“我们得快些离开。”
她虽然不知道地牢里究竟有多少硫磺,但也能猜到一定不会少,而硫磺一旦爆炸,这里怕是都会被夷为平地。
卫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两人于是一起离开毒蝎门。
外边依旧下着瓢泼大雨,雨水如注,聚成一条条小溪从屋檐流下,冲刷着长满青苔的石墙和坑洼不平的地板,二人甫一踏出大门便被雨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云绰打了一个冷战,却丝毫不敢停留半步。狂风骤雨中,二人脚步匆匆,握紧长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行至拐角处时,爆炸发生了。
“轰隆——!”这声巨响着实是震耳欲聋,并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震荡,简直如平地惊雷。
云绰脚步一顿,反身向后看去,只见一股炽浪从大门冲出,爆炸产生的强劲气流直接将木门狠狠砸到十数丈外的石墙上,横梁和屋檐支离破碎,不住从楼顶掉落,被火舌吞没;墙壁摇摇欲坠,发出阵阵无力的□□,滚滚浓烟铺天盖地腾空而起,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绝于耳,火星如流星雨般纷纷扬扬坠落,火光烛天,仿佛冲破了夜幕。
这样剧烈的爆炸,地牢里绝对不止有硫磺,怪不得毒蝎门这么多年能够一直盘踞在新郑北边。幸好这里周边没有什么人家,否则难免波及到无辜平民……
“你受伤了。”是卫庄淡淡的声音。
闻声,她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衣裳,但见她的两只袖子都被割了几道口子,水浸湿白衣,鲜血从创口洇染开来,像朱砂绘的水墨画一样。她复又侧目看了他一眼,长眉微扬。他一身黑衣,看不出有没有负伤,不过脸上却是脏兮兮的,银发也被浓烟熏黑了一些,沾着不知谁的血,有些狼狈,虽然眼神依然是那样冷凝,却只能叫人更加心情复杂。
“……走吧。”他转身离开。
雨水缓缓划过下颌,她点了点头。新郑城内发生这种事,官府一定很快就会前来调查,他们是得赶紧走了。走之前,她扭头再看了一眼毒蝎门,一把撩开额上的湿发,尔后便收回视线,抬脚跟上他。
“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迟隼,还有……”
伴随着低声细语,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渐渐没入朦胧水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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