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雨停，可这天却仍是雾蒙蒙的，将明月星辰遮了个干净，云绰静静坐在窗边，心中不住思虑着。
今日回到新郑的血衣侯白亦非乃是世代功勋显赫的世袭大将军，地位尊贵，家族军功显赫，世袭王恩，母亲更曾是韩国唯一的女侯爵。他常年坐镇雪衣堡，麾下白甲军骁勇善战，几乎从无败绩。多年前，他曾作为征战的主帅带兵平定百越之乱，立下显赫战功，由此一战成名。
说起来，当年百越这场所谓的叛乱实际上正是韩安一手培植起来的。他在暗地里资助叛逆分子金钱，待他们发展壮大后，又打着平叛的名义，联合楚国把血衣侯的部队派进百越，将百越国王还有整个王族屠杀殆尽，然后凭借显赫军功挤掉所有的兄弟，登上王座。
那时朝野上下没人预料到他能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的韩王。他并不聪颖，甚至有些庸碌愚钝，在众多公子中一向是最易被忽视的那一个，然他心思之狠毒、手段之残忍真是比之蛇蝎也毫不逊色，他很懂得隐藏。只是登上王位后，他性格上的短板便全然暴露无遗——懦弱无能、昏庸无道、好色荒淫且敏感多疑，全无半丝王者之气。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作为一位完全不像王的王，他倒也在王位上安稳地坐到了现在，不算蠢笨如猪。
思及此，她想起了自己随韩非、张良去左司马府的那日。彼时，在他们注意到胡氏所佩戴的火雨玛瑙后，胡氏的情绪不知为何便突然紧张了起来，总想避免提及此物，韩非问起赠送她这个礼物之人时，她也只说是一位故人，其余的不愿多说。
火雨玛瑙是产自百越火雨山庄的一种宝石，珍稀无比，可短短几天内她竟见到了两枚外形十分相似的火雨玛瑙……曾经征战过百越之地的左司马刘意，刘夫人与弄玉都佩戴着的火雨玛瑙，来自南越的合络檀和醉仙，空无一物的箱子中意味着生死承诺的百越符号……一夕之间，百越这个早该被遗忘的地方从尘封的历史中跃出，填满了人们的视野，不知究竟该说是上天注定，还是该说报应不爽——随着这两个字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许多往事也渐渐浮出水面，或是血腥黑暗，或是腌臜不堪，但总之通通是韩安不想提起也不准提起的。不过她想，以他的作为，日后的人怕是也给不了什么他想要的评价。
她呼出一口气，开始擦头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牵动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刚受伤的时候都没什么感觉，过一会儿才会后知后觉地疼起来，而且痛楚一旦出现便总是很剧烈，几乎是之前的十倍。
“唰——”房门被推开，她回头看去，但见弄玉款款步入房间。
弄玉将手中的方盘放在桌上，而后朝她看过来，唤道：“快过来，我替你上药。”
“嗯。”她应道，起身来到桌前，背对着她坐下，褪去中衣，露出后背上的伤口。
见着这道狰狞的伤口，弄玉微微蹙了蹙眉，而后拿起一瓶金疮药，为她敷药。她包扎得很仔细，可速度却不慢，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不多时伤口就都处理好了，她便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帕子，开始替她擦头发。云绰双目微阖，心中难得地静了下来。无论是抚琴还是上药，她的动作总是很轻柔，和羽毛一样，毛茸茸的，叫人好不享受，为着这种感觉，她甚至愿意多受些伤。
这时，弄玉突然轻声开口问道：“云绰，你会希望找到父母亲人吗？”
“……”云绰闭目答道，“以前想，后来不想。”
弄玉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是啊，这世间总有太多连父母恩情都不敢奢求的孩子……”
而奢求一件无望之事，无论是对谁而言，都注定是一种悲哀。
“可有希望的期待，我想便不能算奢求。”
闻言，她手中的动作一顿，看向面前这个削瘦而挺直的背影，问：“只是如何能知看到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水月镜花？”
“这就须得你自己去寻了。只是……永远不要畏惧真相，不论它是不是你期待的那样。”
听罢，她沉默良久，最后轻轻靠在云绰的肩膀上。背上传来一种轻盈的触感，云绰微微侧过脸来，却见她靠在自己肩上，像雏鸟依偎着母亲，无比信赖。
弄玉深深凝望着那枚火雨玛瑙，手指不断摩挲着玛瑙光滑的表层，而后慢慢闭上眼睛。
“嗯，我会的。”
次日一大早，才回府没几个时辰的韩非又来了紫兰轩，同行的还有张良。
无瞻阁内，紫女倒了四杯菊花酿与一杯淡茶，不多时，云绰推门而入，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在桌前坐下，众人于是就昨天发生的事展开讨论，只她捧着茶杯没有说话。
昨夜经过韩非一番询问，她和卫庄从毒蝎门带回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前右司马李开，吐露了一些至关重要的线索——一个月前，胡氏在碧溪苑见到的那个下等奴仆就是他，而刘意死亡当晚他曾去到左司马府，见到了一个可疑的黑影，奈何对方轻功上乘，他没能追上，待进入屋子后便只见刘意的尸体躺在地上。
“凶手轻功了得，想必是姬无夜手下百鸟的一员。”紫女沉吟道，“只是他虽然对毒蝎门很了解，且能利用他们抓捕李开，但这次似乎却并不是奉姬无夜的命令办事……”
昨天云绰和卫庄去毒蝎门找人，与将军府的迟隼不期而遇，另一位百鸟成员则趁机启动机关，将卫庄和李开关在地牢里，但迟隼对他的出现却好像十分意外。
“昨夜回来后，我将那人的形容面貌同墨鸦叙述了一遍，他告诉我那人的确是百鸟一员，代号兀鹫。”云绰缓缓说道，“兀鹫是自愿加入百鸟的，平日里独来独往，很是孤僻。”
“兀鹫……”韩非蹙眉沉思着。
这时张良开口道：“我回去查阅了不少记载了有关百越的书籍，发现当年百越叛乱，李开、刘意前去平叛，没过几年，火雨山庄被百越盗匪断发三狼一夜灭门，火雨公的宝藏也被尽数劫走，之后断发三狼被杀，宝藏却从此下落不明。”
“看来……每一个本该已经死了却还活着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或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韩非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只是有的人侥幸不死，选择苟且偷生活下去，有的则隐姓埋名以复仇。”
卫庄轻哼一声：“复仇？这只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却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但不论他是单纯想复仇，还是要捎带着做些什么，都已经有人陷入了危险境地。”云绰蛾眉微颦，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
这只兀鹫早该腐烂在地下，而不该存活于世，用他的贪婪继续危害人间。
韩非一手托腮，右手手指轻敲着桌面，开口说道：“要解决这个危机其实并不难。”
深夜，星光黯淡，月笼轻纱，左司马府一片寂静，广袤大地陷入沉眠，除了微风拂过时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万籁俱寂间，不时有轻声细语从屋内飘出，倏忽便飘散在风中。院内点着几盏落地灯，烛光幽幽，影影绰绰，照得灯火阑珊处的两道人影愈加朦胧。
房顶，云绰抱剑靠坐在飞檐旁，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卫庄斜睨了她一眼，尔后冷冷地看向下方的庭院，没有说话。
“唰——”的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而后一个婢女从房内走出，沿着小路离开。在她离去之后，房内灯光骤熄，整座庭院登时变得更加昏暗。
“来了。”卫庄冷声道。
闻声，云绰睁开眼睛看向下方，只见竹林深处蓦地窜出一道鬼祟身影，轻盈地跃上屋檐，伏在窗边，敛气屏息停驻了好一会儿才动作。她直起身来，右手拇指抵上剑格，在对方翻身进入房间的那一霎跃下房顶。
寒芒映清辉，一条生命鸣奏悲歌，更多的生命却得到了安息。
这是一个无声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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