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十
卯时,云绰从梦中醒来,翻身下榻,穿戴完毕后走到牗前,轻轻推开木窗。
“吱呀——”窗户缓缓打开,露出一片雾蒙蒙的景象。此时黎明还未降临,万物笼罩在微冷寒霜中,靠近地面的植株凝华了细小的冰晶,熠熠生辉,就像星辰碎片一样。晶莹的露水打湿了桂花,一片雨膏烟腻的景象,十分岑寂美好。
她支颐靠在窗边,静默地看向飘在空中的白雾轻纱。
自从五天前,火雨玛瑙案尘埃落定,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开始过上每天喝酒聊天、畅谈人生的日子,似乎一切都恢复如常,和最开始没有两样。只是她知道,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任何人而言,有些事情早已悄无声息地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尽管他们一直在努力地维持着,但面对那股强大的力量时,却始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清新的空气带着些许的凉意浸入肺腑,沁人心脾。
在这样的仲秋,露水往往直到旭日初升才会逐渐蒸腾消弭,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地都是这样云蒸霞蔚,仿若璇霄仙境,可惜此番美景并无太多人欣赏。
“叽嘎——”她关上窗,披上外衣,推门而出,就着寒潮走出小苑。
云雾笼罩着庭院,约莫有膝盖那么高,虽然脚踩着石子路,却更好似正漫步云端。霜寒凝结在枝叶上,濡湿了她的裙角,她朝着南边走去,远远地便已听到飒飒的破空声,于是走上前几步绕过假山,果然于红叶深处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枫叶尽红,脱离叶梗飘落而下,落叶簌簌,在纵横剑气下洋洋翩飞。叶雨间,弄玉正在练剑,动作干净利落,剑芒光华赫奕,却又泛着寒光;身姿优美灵动,就像舞蹈一样,同时又坚韧有力,如一柄古剑,已是初露锋芒。
“手抬平,身子再低一些。”
闻言,弄玉握剑的手收紧,右手绷直成一条直线,膝盖微屈,沉下身来,朝着贴近地面的寒气挥出一剑。云绰看着她,暗暗点了点头——虽然气息还是有些不够稳,却已比最开始好了太多。那把剑对女子而言必然是沉了些,但她不仅执起了它,还使得很好。
“歘”的一剑过去,弄玉手腕微动,敛去剑上余力,旋身收剑站定,身姿挺直,不动如山。她微微喘息了一下,而后看向云绰喊道:“师傅好。”
“……别这么叫我,感觉好奇怪。”云绰说着,习惯性地抓了抓自己的脸颊。
“礼不可废。”弄玉摇摇头,眼中含着笑意。
“罢了,随你便吧。”云绰无奈妥协道。说罢,她“噌”地拔剑而出,道:“今天你同我对战,看看这几日你都学得怎么样,若是能接过我三十招,就算你出师,可好?”
闻言,弄玉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尔后缓缓抬起右手,剑指按住剑柄,剑身垂直指地。
“好,还请师傅不吝赐教。”
这夜,紫女拿出了她去年酿造的兰花酿,韩非大喜过望,早早地便去到茗苑阁候着了。不过云绰对喝酒并不感兴趣,于是到凉亭坐着吹了好一会儿的风,直到胸中惴惴不安的心情缓解三分,这才慢慢悠悠地晃过去。
“嘤——”长剑发出清鸣,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驻足聆听。
“我必须争取这个机会。”
“不必说了,不行。”是卫庄冷漠的声音。
“这点我倒是和你看法一致。令尊拼尽全力保全你的性命,不会愿意看到你以身赴险的。”韩非语气温和。
“你以为凭这把剑明志,就能博得同情?流沙不需要弱者。”卫庄不容置疑的话语过后,阁内随即陷入一片死寂。
她犹豫着走上前去,但见弄玉身着一袭夜行衣,李开的佩剑斜插在地上,卫庄一脸漠然站在一旁,韩非、紫女和张良坐在矮几前,另外还有□□位姑娘围坐在一边。只是房内明明有那么多人,此刻却是鸦雀无声,就连每一道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韩非最先发现她,赶紧招呼道:“云妹妹来了。”
“……嗯。”她跨过门槛,走到弄玉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而后看向卫庄,“你说得对,流沙不需要弱者,但她绝不是弱者。”
她说罢,房内一时间似乎更加肃静了。
“徒弟被人看不起,师傅理应出面找回场子。”紫女轻笑一声走了过来,“既然你们俩意见相悖,不如比试一场,好决定弄玉的去留。”
闻言,云绰沉默了片刻,抬眸看向卫庄,但见他也正直视着她,面色冷凝,眼神平静。一片死寂间,一旁的韩非端着酒杯,兴致盎然地看向二人,张良则是一言不发,眸色复杂。
“好。”云绰微微颔首,走上前半丈,正正对上卫庄,左手抚上剑柄,缓缓抽出长剑。剑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荡着,划出一道弧线。
“卫庄先生,请。”
面对她的谦礼,卫庄用鼻音冷冷回应了一声,握住身侧李开的佩剑,略一用力便拔剑而起,尔后欺身而上,闪电般横扫出一剑,云绰赶紧举剑格挡。
“铛!”两剑猛力碰撞擦出火花,卫庄侧身一晃,眨眼间便又是势如破竹、快如闪电的数十剑,长剑贯穿霸道力道,云绰自觉一时间难以抗衡,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几乎只能依仗轻功躲闪。她屏着呼吸将他的攻击一一化解,而后便且战且退,急遽地逼近又退开,以维持住局势的平衡,不至于被压得太死。
“好快的剑法!”张良不由得赞叹出声。
她挥剑的速度很快,快到叫人只看得见剑影寒光,根本就捕捉不到实体。速度加快,则势必削减力度,达不到大开大合的气势,却也有绝妙好处——在速度上掌握先机,对战时不仅可做到游刃有余,更能大大缩减敌人反应的时间,将进攻的节奏牢牢掌控在己方手中。
每个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缠斗中的二人,奈何他俩的身形如鬼魅,看得人眼睛都花了。所有旁观过二人第一次切磋的姑娘都倍感新奇——现在的云绰并不主动发动攻击,也不正面对抗攻击,而是彻底选择游走闪避,再趁机见缝插针,像一只无孔不入的苍蝇,磨人得很。
箜篌捂嘴轻笑:“小绰儿这个样子,倒有些平日里磋磨我们的意思。”
“是啊。”众姐妹纷纷应和道。
绿荑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而是凝视着那道白影,双唇微抿,娥眉深皱——她的剑法与最初实在是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是截然不同,虽也说不出有哪里不足,但就是隐隐有些不对劲,这种古怪的感觉并非是换手所致,而更像是从内里透出的,很明显,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改变了,丝毫不如之前那样斗志昂扬。诚然,她的剑更快、更急了,同时也更迟疑、更拙钝,即使依然招招精准,却稍显拖沓,甚至有些放不开手脚,就好像……从她骨子里透出了一种自卑感,让她从一开始便已落入下风,再是如何奋力,却连自己都战胜不了。
“铮、铮!”又一次短暂交锋后,云绰将长剑横举过头顶,呈招架状,两剑彼此桎梏着,互不退让。她手腕一挑,格开卫庄的压制,两人险险擦肩而过。
卫庄凝瞩着乘云剑,神情冷肃,仿佛正与一个全然陌生的对手对视着。下一瞬,他猛地转过身来,屈膝横扫出一剑。这一招着实是气势威猛,剑刃划破空气,带起道道劲风,直接将她的去路给封住了。
“!”她心神一悸,当即一个旋身,右手接过乘云剑,而后灌注真气迎了上去。见此,卫庄眼神一凛,握剑的手微动,长剑稍稍偏了半寸。
“唰——嚓!”两剑相击激起点点火星,剑气崩裂,如冰棱一般划破肌肤。云绰只觉虎口被震得发麻,甚至就要握不稳剑,赶紧轻点地面,退开数丈,却还是晃了一下才勉力站稳,观者无不色变,弄玉更是下意识地便探出一步。
一丝墨发缓缓飘下,落在地上,右脸传来一阵刺痛,云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尔后看向指间的鲜血,瞳孔猛地一缩,手无意识地收紧,攥得发白。好半晌后,她揉开这抹血迹,无奈地耸耸肩,开口说道:“我输了,抗议无效。”
闻言,弄玉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搂住她的双肩,目光复杂,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世间有输赢胜负,却没有绝对的强弱。对于真正的结果,每个人的心中都很清楚。在短短几个月内做到这一步,在任何一位剑客看来都已经是一种胜利,但于她而言却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她要的,从来都不仅限于此……
卫庄扫了她俩一眼,将长剑插在地上,而后朝着酒桌走去。他虽未表态,但韩非却是懂了的,于是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流沙的世界面对的是无尽黑夜,一旦踏入就无法回头了。”
“弄玉虽然微不足道,惟愿生死相随。”弄玉目露坚色。
韩非笑意盈盈,道:“如此,我们是不是该好好庆祝庆祝?”
听罢,弄玉喜不自胜,沉肃的面容顿时被笑靥代替。云绰解颐一笑,同她一起朝着桌边走去。紫女含笑替众人斟满酒,她端起酒樽,浅酌了一口这兰花酿,清甜的醇醪流过喉咙,泛起一丝苦涩。
“今夜,不醉不归!”
月上中天,幽幽地照耀着这片大地,只有欢声笑语不时从罅隙中飘飞而出,乘着风直攀上清冷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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