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天行九歌之行云赋 > 第6章 第三十二章 情之一字
    和往常一样,待酒宴散时已接近子时,众人无不喝得酩酊大醉,昏昏沉沉地离开茗苑阁,回府的回府,回屋的回屋,紫兰轩恢复夜的模样。

    庭院内一片寂静,唯有秋蝉在鸣叫,如一首安魂定魄的乐曲。玄黓池边,云绰坐在青石上,后背靠着柱子,长剑放在手边的凉亭石台上,剑穗垂挂而下,随着夜风轻轻摇曳。她看着那轮水中月,眼前不断闪过许多凌乱的画面,是方才她与卫庄对战的场景。

    在那场战斗中,她感受到了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体验,相信对方也是一样,然而讽刺的是,这一次,她怯于与他正面交锋。

    她拿起乘云剑,横放在腿上。

    不知何时,她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阻隔,横在她面前,使得她挥剑时的顾虑越来越多,对自己也越来越怀疑。她开始变得害怕失败,畏惧事实,于是便为自己设下一个既定的结局。这种种一切简直就要将她逼疯,逐渐陷入癫狂与自我欺骗,最终在那一战中被狠狠挑明——她的的确确已经变成卫庄口中的“弱者”。

    她叹息着笑了笑。

    五个月的时间,初夏到仲秋,百来个日夜,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似乎就只是在这条路上背道而驰,退步回起点,抑或是比起点更加糟糕、更加消极的某个谷点,然后立于原地,眼看着前方之人越来越远,身后之人慢慢赶超……连月来的日夜思虑使得她痛苦不堪,以至于她每晚都噩梦连连。在梦中,弥天大火烧毁了整座新郑,鲜血流成一条河川,淌过街衢,汇入垣渠,血脂浮在水面上,成就一个杀戮的世界……她知道自己是单纯地着了魇,可还是越陷越深。

    她收紧手指,痛苦地闭上眼。

    “啵。”池中鲤鱼浮出水面,吐了一个泡泡,带起清漪一层层漾开。她慢慢展开眉头,面上的痛苦之色舒散了一些,尔后睁开眼,将长剑横举于眼前,左手握紧剑柄,缓缓抽剑而出。

    “噌——”银白色的剑身徐徐露出剑鞘,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如果一位剑客无法做到心无旁骛,手中的剑则必定会被心中邪念左右,而无论是太过执着于信念还是彻底抛却信念,都会使他误入歧途,每个人都应当有那么一瞬间被允许逃避,谁都不需对自己苛求太多。’

    ‘若是无法掌控手中的剑,你的欲望与恐惧便会被它所操纵。’

    你总是对的,如今那缕剑客的魂,终究还是被我自己蹉跎殆尽了……

    ‘放手吧,不要再为着这个遥遥无期的执念,继续折磨自己了。

    你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九鼎城,只要你愿意。’

    放弃?放弃……不,我无需逃避。

    她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这片天。

    即使所有人都在前进,唯有我止步不前,泥足深陷,我也绝不、绝不——

    你所期待的,终将被我碾碎。

    你且看着罢。

    逐月阁,白凤矗立在房前的柱子边,似乎正等候着什么,神情复杂,有三分羞赧、三分恍惚、三分畏惧,还有半分不安和半分隐隐的喜悦。

    “你找我?”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绎思。

    闻声,他扭头看过去,但见云绰出现在长廊尽头,正缓缓走来。他抿抿嘴唇,沉默了大半天,最终还是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递了过去。

    云绰定睛看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长木盒。她怔了怔,迟疑着伸手接过,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礼物。”白凤脸颊微红。

    她于是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翠绿的玉笛,碧玉微凉而厚重,成色极佳,是上好的玉笛。她轻抚笛身,面上露出淡淡笑靥,同他道谢:“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他轻声道。

    “这只笛子肯定很贵吧?你难道也找到什么生财之道了?”她眼中带笑。

    他摇摇头,沉默半晌后开口说道:“你吹一曲给我听,权当回礼罢。”

    “这么简单?”她质疑道。她实在是被诓怕了。

    “嗯。”

    “那好吧。”她颔首应下,“还好我笛子吹得还可以,不会丢脸。”

    白凤谛视着她,没有说话,眼神却柔和了几分。她最近在跟弄玉学琴,他曾经远远听过几次,很好听,并不差。对这样的琴艺她都姑且不自信,却评价说笛子吹得不错,那应当真是很不错了。

    大地沉眠,万物缄默,唯有摘星楼上不时传出袅袅笛音,清透缥缈、不绝如缕。

    摘星楼坐落在紫兰轩最北方,屋顶有重檐三层,纵横搭交,呈众星拱月状,玲珑秀丽。在它旁边另有一座高楼折桂,两楼之间以一条飞阁相连,阁道长约十丈,架越两座朱楼,十分精巧别致。此刻,漫漫长夜中唯有这一隅未曾入眠,兀自对月而望,吟唱着夜的哀愁与怅惘,以及一丝莫名的缱绻情愫。

    笛声悠扬,铺就了一片浩渺长空,清辉星辰悬挂于天际,白鹤自由翱翔着,身姿优雅,蹑影追风。涟音清亮如凤鸣,空旷无际、悠扬飘荡,正如白鹤俯冲时的长啸;然几个转音后,曲调却徒然变得婉转悲伤、如泣如诉,仿若萦绕着无限遐思,如罝罔一般将人包围,令人心中不自悲凉。

    夜风拂煦,吹得白凤鬓边的碎发飘动,带起些微的痒意,可他却浑然不觉,只静静聆听着,仿佛已然进入一个超脱凡尘的世界,直至一曲终了都仍有些失神,无法抽离,好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开口道:“喝了这么多酒也能吹得这么好,你的确没有托大。”

    “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云绰笑笑。

    “……这首曲子可有名字?”他问。

    “这其实是两首曲子,前一首名为九皋,后一首叫云隐仙踪,都是师傅作的。”

    他点点头:“很好听。”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养音九皋,云隐仙踪,很美的寓意。能以乐曲营造出如此高远无垠的意境,作曲人定是一位心境开阔的世外高人。前一首《九皋》曲如其名,全曲都倾注了作曲之人对自由的呼唤与崇拜,只是那首《云隐仙踪》却是十分哀婉缠绵,尤其是尾声,叫人无须了解其后的故事与背景,便能感受到深刻的悲切与寂寥,意境同前半段迥然相反,使他不禁心生疑惑,好奇作者是否真的甘心隐居于方外之境,再不染凡尘?然而斯人已逝,这个问题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了……

    他看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踌躇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压在心底好些天的疑问:“那天,你去了哪里?”

    那天?哪天……云绰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答道:“那天我去了城北。”她语气一顿,尔后又继续说道:“我师傅叫韩庸。”

    “……栾清君韩庸?”白凤迟疑道。

    “正是。”

    闻言,他心中不自诧异,然震惊意外之余却又忽觉这真相其实并不出人意料——她的剑法、棋艺和乐器皆由她师傅所授,这般惊才绝艳之人普天之下怕是也没有几个。他虽未曾有幸见过这位栾清君,但光看他教养出来的徒弟却也能大概推测出他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了,只是整个韩国都以为他早在十年前就逝世了,没想到……

    他心中五味杂陈,无意识地看向了她腰间的佩囊。

    见此,云绰抚上袋身,解释道:“他死前曾嘱咐我将他火化,骨灰洒到谒湖里。”

    彼时,她却万分不愿这样做。她知他一生孤傲倔强,甚至颇有些离经叛道,但想不到他竟情愿挫骨扬灰,也不愿任血肉白骨消解尘下,实在超乎她的想象。可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对她最后的请求,是以她虽然无法理解,却也无法拒绝。于是她连夜离开九鼎城,赶往谒湖,心中暗下决定,准备到时将此事完成便从谒湖往东走,离开韩国,去齐国看一看,不料却在半道上被申屠志的人抓到,送到了新郑来。

    “关于这件事,我那时并不知其中缘故,到现在才想到,原来谒湖之水源自颍水,而颍水向东有一条支流,名为奚水,会流经新郑城郊,垣渠中的水便是引自那条河。”

    到死也还是想要安息在这新郑城么?可这座城市真的值得他这般热爱吗……白凤有些黯然,心中为着这般楚囊之情而震撼,却也不自生出几分怃然。

    “现在,所有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云绰轻叹一声,尔后释然一笑,“他已经死了。”

    如今,无论是韩庸还是何不为,都已化作一缕轻烟。何不为孤身镇守在九鼎城,北望秦国,十载时光,最终葬身在西境,无人知晓;而韩庸更是早在十年前就已逝去了,逝于同命运的博弈,逝于对母亲的服从,逝于这座承载了他毕生热爱的新郑。他此生四十余载都只是一场梦,一场压抑而束缚的梦,他们都无比清楚,可至少梦的终章是他想要的样子,所以他无需愧疚、惋惜,她也一样。

    “嗯……”白凤低声应道,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些花儿……”

    听他问起这个,云绰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有些怀念地说道:“从前在九鼎城,也总有孩子想折我师傅的花,每次都是由我来赶跑的。”

    “……我以后不会再去了。”他窘然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关系的,他虽然是个小气的人,对孩子却是很宽容的。”

    “……”他有些语塞,转而问起其他的话题,“这几天,你经常会去那里。”

    “嗯,我最近老是睡不着觉。”她其实是很不喜欢去想这些事的,但人总是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从前她的生活很简单,白天和他练剑、读书,一起做饭、吃饭,晚上下棋、散步,偶尔还会去孟湖泛舟游玩,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六年。那时他偶尔会失眠,每次晚上睡不着时,便会将她也吵醒,叫她陪他一起失眠,如今他静悄悄地长眠地下,反倒轮到她睡不着了,怎么也要吵吵他才公平。

    白凤沉默着没有说话,心也跟着沉没。他谛视着她的侧脸,心弦再度被轻轻拨弄了一下。这一次,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他清楚地听见了这道共鸣,就回荡在他的胸中,带起心中悸动,他无法退却。

    “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他这样说道,语气和缓而郑重。

    闻言,云绰的思绪下意识地一滞,而后心头漫上一种莫名的畏惧和恐慌,有些抗拒道:“你说的太远了些,未来会怎么样,有谁能说得准?”

    “……总会来的。”白凤的神色认真至极,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的轻颤,“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为了你活下去,云绰,你会愿意为我这样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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