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施主请留步。”
玄音寺的僧人说话从来都不沾烟火气,平淡中带着沧桑的世外之感,总让不常来的香客分不清谁是谁。
柴莠闻声回望,就见那个阴影下的桌案前,一位面容慈爱的老僧正望着自己。记忆里的某处被拨动,他凝眉细想,这才将面前的人与当初的一面之缘重合。
两年过去,少年心性到底沉稳了不少。想起那时种种,不觉为自己过往的怠慢感到羞愧,回身正色,“大师安好。”
出言的僧人有些意外,玄音寺虽非皇家寺院,但到底往来香客众多,其中有权有势之人更不在少数。场面见得多了,自然也不会太过怯场,当即笑了笑,双手合十,“小少爷别来无恙。”
柴莠回礼,随即又靠近了几步,轻声询问,“大师唤我,可是有事指教?”
僧人摇头笑笑,“和尚无意冒犯,只是看今日小少爷独自前来,想起当日所言,故而想问一问令姐是否得偿所愿。”
柴莠闻言回想,但那时他与姐姐并未交流过所许心愿。再看僧人神色,忽然明白,拱手应道,“长姐是否如愿恕我不知,但长姐的决定自有她的道理。”末了,柴莠看了看慈眉善目的僧人,“劳大师惦念了。”
僧人听得此言,也没再多问,掌心合一,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躬身退后。
眼见再无他事,柴莠复又一礼,转身下得台阶,还未走远,就听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回首看去,就见那走近的小沙弥正附耳同方才与他说话的那位大师说着什么。
柴莠只当人家寺中急事,没再停留,脚步方抬,就听那隐约能听清的话音里出现了三个字,“燕平王”。这下,他断然不会就此回府了。
扫了眼寺中前院等候的家仆,柴莠快速转身跃上台阶,赶在僧人与小沙弥离开之前出言道,“大师若方便,可否带我同去?”
小沙弥不知柴莠身份,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那僧人抬手止住。
始终眯眼含笑的僧人眼眸慢慢睁开了些,凝着柴莠片刻,合十的双手微动,“此事老衲不可擅自做主,还请小少爷在外稍候。”
“劳烦大师传话。”柴莠依言听从安排,心里却已然明白,这大师,分明是知晓姐姐是谁才特意向自己搭话的。如今遇到跟那个王爷姐夫有关的事儿还要求自己先回避,总觉得定有什么古怪。
虽是这样想,但柴莠还是在那个小沙弥的看顾下在玄音寺后院的某间院门外停下了脚步。老僧的身影方从门前消失,他就听到一个隐含怒气的女声嚷道,“我来卫京名正言顺,凭什么就必须躲在这里,避人耳目!”
这姐夫,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
此时的祁轩还不知柴莠就在门外。他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劝解烈舞好生在寺中休养。是以虽则他注意到了门外停留的两人,但到底没法儿直接判断其身份。
眼见玄音寺住持被请了来,祁轩只当门外的是两个看守的僧人,没太在意,先是拱手一礼,“劳烦住持过来,这就是我想拜托住持看顾的丫头。”
烈舞瞥见又多冒出来的和尚就一阵头疼,耳闻轩哥哥铁了心要把自己留在这间破寺庙里,内心一直克制的情绪便再一次爆发出来。
如果说之前她能一路安安分分的回到卫京是因为她至少还能每天见到轩哥哥,那现在这样被送到寺中看顾,这种明显要将自己舍弃隔离的态度就让她不得不反抗了。
她没有理由再说服自己平衡,就连留在王府的机会都不给她,这叫她如何平复心绪。
“我不要,我不要住在这儿。我要回王府,那才是我该住的地方。”烈舞不依不饶地跑到才直起身子的祁轩身边,“是不是柴语兮要把我赶出来,轩哥哥你怎么能听她的?是她欠了我欠了我爹爹,她没资格这样对我。”
祁轩当然知道烈舞当初被自己安抚住,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他的话,而在于前去开导的人是他。姑娘家的感性,条理再清楚的分析都不一定有用,所以靖承和钟鸣根本没有出场,直接将他推了出去。
可烈舞对自己抱有的期待他不可能回应。京中局势自比夜城复杂万倍,与其留在王府成为日后他人攻击的对象,不如早早将她安排出来。
所有选择中,香火极旺,有大量贵族香客的玄音寺,就成了一道最好的屏障。若玄音寺哪天出了事儿,那些信奉礼佛的大人物只怕会最先坐不住。
但祁轩万万没有想到,烈舞对于与自己分隔这几十里的距离,也会反应得如此之大。
正当住持还来不及告知祁轩柴莠到来,也不及开口劝诫那尚不知名姓的女施主一二时,原本掩上的院门被人大力推开。
柴莠在外听着这不知是谁对自己姐姐的诋毁,也不顾之前答应的事儿,扬手就推门而入,惊得院中无甚防备的几人俱是一脸戒备的扫视过来。
他也不管旁人是何视线,听门时内里气氛并非剑拔弩张,还有他那王爷姐夫在,自是没什么好怕的。眼眸一扫,立刻认定那唯一一个素衣姑娘就是方才说话之人。几步上前,大声嚷道,“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烈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来人,说话的口气确实有些唬人,可一看尚还比她矮上几分的个子,底气顿时足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再说我又没有说错。”
祁轩看了一眼也是无奈的住持,大抵猜出他本是让柴莠在外稍候,只是消息还没来及告诉自己,柴莠已经被烈舞指名带姓的责问气得提前冲了出来。只好轻咳一声,放重语气,“你们都住口。”
烈舞委屈的看着祁轩,柴莠则是极为看不上眼的冷哼一声。
钟鸣并非不知道柴莠今日会来玄音寺,只是按照计划,他们双方的车架应该是在回城时才会相遇。拧眉看了眼依旧执拗的烈舞,不觉为祁轩感到心累。
眼看那位燕平王可能要用强,一直沉默的住持只好开口,“两位施主切莫动这大的火气,寺中备有凉茶,不如移步品尝一二,心平气和,才能将话说得清楚。”
奈何话音落下,竟无人理会。玄音寺的主心骨住持遇到这两个半大孩子,也是一时没了调解的法子。
祁轩看着那两个对峙间都不愿落下风的小大人,轻轻叹了口气,负手转身,还没下令,就听柴莠开了口,“你有本事冲我嚷嚷,就好好学学我姐姐怎么在阵前稳住民心,重挫叛贼。”
柴莠说着也是拂袖转身,“想不被她赶出来,那就用真本事留下去。在这儿撒泼耍无赖,当佛门清净之地是什么地方,你家后花园吗?自己没本事就责怪别人,被赶出来也不奇怪。”言罢哼了一声,当先越过祁轩朝外走,“‘坏人姐夫’,送我回家。”
祁轩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柴莠走远的背影,回身再看,烈舞的侧脸绷得紧紧的。她猛然抬首想说什么,但触到自己眸光的瞬间,却又抿唇不语。
祁轩看得出来,她虽被柴莠伤了自尊,但话还是听进去了。不管方式方法,至少这次,烈舞应该会听话留下。至于能消停多久,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男人朝住持又行了一礼,留下钟鸣安排后续,转而去追已然下山的柴莠。
......
语兮才从爹爹的书房退出来,等在廊下的怜儿便上得前来,看了看语兮无甚波动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虽非必要,但毕竟当时语兮蒙混出京是得柴府掩护。眼下平安归来,许多当日不便直言的细节总算也能有所交代。那个赌上整个柴府的豪赌,到底是大获全胜。
其实语兮那时虽然笃定爹爹必不会不应自己的请求,可只凭一封信鸽带来的不知出处的信,总归有些捕风捉影。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她敢赌,不代表爹爹也敢。
她庆幸那时爹爹没有阻拦,但现在回头想想,如此有魄力的决定,爹爹不过炷香落定,当真让她刮目相看。连带着,方才她讲述后爹爹的平静,也再度出乎了她的意料。
怜儿见语兮犹自沉思,也不打断。搀扶的手上微微使力,让语兮始终能跟随她的指引,穿梭在柴府的游廊里。
因是从柴府嫁出去的大小姐,府中仆从自也认识,如今身份贵为郡主,更是畅通无阻。
语兮与爹爹会话之后,便表示会在前厅等莠儿回来。途中与怜儿提了一句,两人便也没回雁归苑,直接返回前厅等候。
只是还没踏进前厅,她们就遇到了一个料想之外的人。
语兮眯眸看着眼前弓着身子微微垂头的嬷嬷,伸手推开臂上怜儿的手,朝前一步,“我幼时多受嬷嬷照料,您不必如此多礼。”
那嬷嬷被语兮的手轻轻触了一下,像是有些受宠若惊般的让开了些,头垂得更低,“老奴冒犯了。”
眼前曾是自己乳母的嬷嬷与上次相见有了明显的不同。语兮心中生疑,但又想不通造成这差异的缘由。可她会在此时出现,必然是刻意而为,想了想,语兮后退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嬷嬷有事尽可直言。”
面前的人似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香囊。布料看起来很柔软,绣文算不上精细,但并非寻常图案,而是一簇雪中红梅,让语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嬷嬷平复了心神,终是略微抬首,双手前伸,“老奴听闻小姐得了赐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这个香囊虽然不值钱,但也算老奴一份心意。小姐若不嫌弃,还望能收下。”
本能的,语兮觉得这送礼背后还有别的文章。可她越是想看清嬷嬷的神色,对方的头就垂得更低,这让她一时有些无奈。
老嬷嬷是莠儿乳母,即便现在本职已经多以照料日常为主,但想来也是个相对有身份的嬷嬷,没道理还要给自己这个出嫁的小姐送礼。
四岁之前的记忆一瞬间被语兮强行翻了出来,可末了,她也没多少还记得住的。
正这时,有仆从自府门外快步走来。本是要入后堂通知老爷的管家看到这一幕,忙行了一礼,“郡主。”
语兮扫了眼来人,到底没忘了正事儿,“莠儿回来了吗?”
“是。”管家应声,随即又加了一句,“王爷也过来了。”
语兮有些意外,继而摆手让管家继续入内通知爹爹,转身回望被自己晾了许久的嬷嬷,却见她侧首向府门的方向看去。
视线转过,那里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步了进来。小个子的那个不知说了句什么,高的那个笑了笑,伸手按在旁侧那人的头上,回了一嘴,立时让那小个子努嘴不再理他。
祁轩收回本就没用多少力气的手,黑眸抬起,远远就看见了立在前厅拐角前的三人。拍了拍莠儿的脊背,目送他快步赶去,自己却如闲庭信步一般,俨然已心情大好。
语兮正要招呼那嬷嬷,手心里就被快速地塞进了什么东西。再要看去,那嬷嬷已是几步上前冲莠儿见了礼,退至一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语兮没再细看那香囊,顺手收进袖中,转而迎接多日不见的莠儿,和那个黑眸如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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