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想回去吗?”采薇问耿玉花。
耿玉花叹口气,说,“哪里能不想家呢!女人跟男人闹闹只不过为出口气。并不是真正的想离家出走。如果一闹就想着离家出走,那怎么能行呢!”
“我是不知道两口子过日子是这个样子,看你们打打闹闹的样子,情形,太可爱了。”
“其实,才不是这样的呢。过日子是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并不是虚头巴脑夹山探海过来的。”
“看来,我得向你们好好学习了。”
“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哪家日子是标准。我就是因为不走儿爱抽烟,抽那种特别呛人的烟,我才跟他闹的。一般情况,我跟他是最好的,不会闹的。其实,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啊,你们太好了。真的是,在我所见过的夫妻中,最好的。”
“好不好,已经走过那么多年了,难道还能咋的,反正我是喜欢他的。那时候,只不过做做样子给他看。”
站在黑暗中的小路边,耿玉花擦了一把眼泪,屋里的灯光暖暖地亮着,她紧张地四下里瞅瞅,恐惧感一层一层地漫上心头。可是,她回头望望小屋,孩子们的哭喊声,不走儿的烟腾雾绕像迷离的陷阱,像深不可测的人生旋涡,顷刻之间,所有的爱都化作离走时脚步的坚决,耿玉花真的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以此来报复不走儿对她爱的疏离、对烟叶的无限迷恋和对日子激情的渐趋黯淡。
“你真的要走?”不走儿追出来,声音有些凄凉,“你真的舍得扔下我和孩子们?”
“你要改不了抽烟,我就不会回来。”
耿玉花硬着心肠没有回头。
“走了就不要回来。”不走儿硬硬地说。
“你以为我真的就走不了?!”耿玉花狠狠地说。
“我知道,我错了。”不走儿声音矮了下来。
“妈——”六个孩子都跑出来,小的两个抱住了她的腿。
耿玉花站在一堆孩子中间。
“妈,回吧。”大虎拉着耿玉花的手,其他孩子有的推着她,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黑暗中拉回了光亮的小屋。
“爹,你也少抽些烟吧。我圪列奴娘娘不是脑溢血走了,瞧她抽烟凶的。我妈也是为你好。”大虎的话对不走儿还是有些份量的。
“好,我一定改。”不走儿再次表态。当即,他把一套烟具双手捧到耿玉花面前,说,“老婆,你收着。”
“我收着就我收着,这可你让我收着呢。不我是我逼你来的。”
耿玉花先是拧着头,不看他,可又架不住孩子们都看着她,怂恿着她,她又觉得不能不给不走儿一个面子,在孩子们面前扫他的威信。她沉默不语地收起了不走儿的烟具。
“爹,你真的不抽了吗?其实,我妈也是为你好呢。”孩子们不住地和不走儿说话。不走儿有些不待理他们。他们都是些小孩子,他们懂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不走儿哪儿都不去,连地也不下,不是地里没活儿,是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在屋里不是躺就是卧,要么打瞌睡,要么傻傻地坐着,唉声叹气,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倒像丢了魂儿似的?”耿玉花发现不走儿真的像丢了魂儿似的。
“我没怎么,就是没精神,看见什么都没意思。”不走儿真的打不起精神。
“那怎么成?是不是病了?”耿玉花赶紧伸过手来试不走儿的额头。
“好好的呀,没病呀。”
“好好的,怎么会病了呢!你才病呢。”
“那你为什么没精神呢?”
“不知道,没精神就是没精神。”
“我知道你为什么没精神了。”其实,耿玉花心里清楚不走儿为什么没精神了,就是因为她没收了不走儿的烟具。不让他抽烟。
“你要是没精神就没精神吧。如果有了精神,你不是就又抽起来了。”
耿玉花就那样狠着心,吊着不走儿的胃口。
可是不走儿越来越没精神。
“眼看他越来越没精神。你说我该咋办?”耿玉花对采薇说。
“那你就把烟具给了他吧。”采薇也替耿玉花担心。
耿玉花心里着急,心疼得厉害。让他抽,是害他;不让他抽,也会毁了他。耿玉花一咬牙,又把烟具还给了不走儿。
“还是给你吧。我看你根本就离不了它。”
“不,老婆,你收着,我就没精神几天。过了就好了。”
“你看你,没精神多让人操心哪。我可舍不得你成了这个样子。”
“没事。”
“给你吧。”
“这可是你主动给我的,不是我主动跟你要的。不过,老婆,我会尽量少抽点儿。要不,我就对不起你了。”
不走儿为表示悔过之意,四处寻找些麻杆叶子,麻杆叶子都长着柔软可爱的茸毛,人的身体偶然触及它,像触及了穿了绸缎的人,软软的,绵绵的,感觉特别地舒服。揉碎了的麻杆叶子被搀杂在烟叶里,以此来降低猪耳朵烟叶子的刺激劲儿。
有时,不走儿凑上来,说,“老婆,我表现还可以吧?”
耿玉花不吭声,其实心在流泪。
“现在,他不是又抽开了。”采薇很为耿玉花担心。
“你以为他能改得了吗?那只是哄哄咱们而已。其实,根本改不了。我也就不希望他改了。如果他改了,我反而不适应他了。也多少年闻惯了他身上那个味儿。”
“是吗?那你也是习惯了。”
“是啊,多少年了,我们结婚六十多年,他就在我身边抽了二十多年,一天都没中断过。直到他先我而去。”
时间都去哪儿了?眼见大虎已经十八岁了,他的弟妹们也都拔节似的长起来了。
“爹,妈,我要去当兵。”大虎偶然去了一趟城里的同学家,回来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死活要报名去当兵。
“为啥?”耿玉花急了。
“我想离开这小村庄。”大虎目光坚定。
“让弟弟妹妹们也好好学习吧。插上翅膀,飞出这穷山圪崂。”大虎看着弟弟妹妹们说。
不走儿和耿玉花默认了大虎的主张。
看看这个小村庄吧,几乎所有人家的家底儿薄得都能照见人影,日子过得稀汤寡水,好像天地之间就他们这几苗子人苦撑着日月。
“走吧。”不走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走儿不走儿,爹当时不走是对的,后来一拔人一拔人往山下走,爹还是不走,就错了。”
“儿子,你知道带兵打仗是干什么吗?”
“娘,我知道,前线是苦了些。可是,如果我要不走,那咱家就根本没有机会走出大山。”
“我就是想着要走出这大山。”
“你要走出大山干什么?”
“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可大可精彩了,如果你要走出去,就真的不想再回来了。”
“那我就把你们全接出去。这总可以吧。没人拦着咱吧。”
“那自然是,怎么会有人拦着咱们呢。”
就这样,大虎要当兵走了。耿玉花想着为大虎添点什么衣物。
耿玉花流泪了。她知道当兵是要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她记得自己的爹就是吃了枪子儿死的。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眼睛虽说是和平年月,可枪子儿还认日月?儿子的命运如何,她真不知道。
“大虎,你没有棉衣,娘给你准备一件棉衣。”
“娘,我不冷。您别受累了。”
此时的大虎已经大了,已经知疼知热了,已经晓得心疼他娘了。
“不累,为我儿做事儿,娘怎么会感到累呢。”
当务之急是耿玉花得给大虎准备一件新棉衣。说起来,他身上的那件棉衣实在是太破了,除了破以外,它还加上了个烂,这样,它就成了个破破烂烂。棉花絮儿直往外钻,探头探脑的,好像外面的一切都对它们构成了吸引,堵住这儿,那儿又破了。两个妹妹就提议给大哥扯些白洋布,染成灰色,罩在上面,棉花就跑不出来,好歹再穿几冬是不成问题的。
“大虎,你先睡吧。”
“娘,你也早点睡,别累着了。”
耿玉花看见儿子高大的影子在灯影下摇摆,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明明是长大了,长大了的儿子给作母亲的女人一种踏实感。
“大虎,来试试这件棉衣。你看看合不合身。”
“娘,正好呢。”
“哪天走呢?”
“明天。”
“明天就走吗?”
“明天就是正月四号。大年一过就走。”
“好,娘记下了。”
大年一过,耿玉花的心猛然就紧了。
正月初四这一天,不走儿和耿玉花早早就起来了,他们打扫出了半碗白面。不走儿坐在炕尾,端着个烟锅,使劲儿咂巴嘴,耿玉花手里掬着个碗,碗沿上有几个豁口子,是很粗的那种瓷碗,碗上罩一块洗得发白的苫布,热气从布的窟窿眼里争先恐后往外钻。大虎一丝不落地把它们全吸进肺腑里,香气养人,面香充饥。
“吃吧,乘热吃了。”耿玉花扯下苫布。
是一碗手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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