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一丝不落地把它们全吸进肺腑里，香气养人，面香充饥。
“吃吧，乘热吃了。”耿玉花扯下苫布。
是一碗手擀面。
大虎的鼻子有些酸楚，碗端在手里，却迟迟拔拉不到嘴里。
“吃吧。凉了不好吃。”耿玉花热热地看着儿子。
“听你妈的，吃吧。男子汉歪不叽叽的，像个孬种！”不走儿说话了。
大虎看了一眼爹娘，看了一眼并排排站在地上的五个弟妹，他们都眨着眼睛看着他。
“你吃吧，不要管你弟弟妹妹，他们都在娘的身边，他们受不制。你一个人要走那么远，娘看不着，怕你受罪吃苦。”
“娘，其实也没什么，一个男子汉哪有不吃苦受罪。”
“孩子他娘，你看你，怎么说话呢。孩子是去当兵，又不是去打仗，有什么吃苦受罪的。部队现在可好了，有吃有穿的，弄不好，咱大虎还会当个官来做做。到时候回到咱后周山，别说人家认不得他，就是俺不走儿，说不定也认不得他呢。”
“爹，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我又不是那种人。”
“爹是逗你呢。快吃快吃，这是你娘专门为你做的。你吃，全吃了。”
“好，我吃。”
一咬牙，大虎吃得稀哩哗啦，吃得有声有色。弟妹们有的悄悄吞咽口水，有的把头别向了一边。耿玉花看着儿子吃完，放了心。大虎抹了抹嘴，站在爹娘的面前，娘已经很瘦弱的身体矮了他一大截。他想，这应该就是和爹娘的最后告别了吧！
“爹，娘，那儿就走了。”
“什么时候都要当心。自己照顾自己。”
耿玉花的眼睛里有惊喜，有忧伤，还有说不出口的舍不得。儿子不当兵不走这条道道又能走哪条？她这个女人能给他亲爱的儿子出个什么主意谋个什么策略？她不行。当初精明能干的男人行吗？
大虎知道爹娘在想什么。
上完初中，大虎死活不想再上了。他跟父母一起下地劳动，想跟父母一起撑起贫瘠的日月。可他心里就是不服气，自己干吗非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屁股大的村庄里，像父母一样在这里守一辈子？这里有什么值得他守的？他真的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这样心甘情愿待在这里？他生在这里是命中注定的事，是无可更改的事，可要让他一辈子待在这里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也是毫无意义和道理的事情。与其埋怨，就不如坦然地面对和接受。大虎咬牙选择了当兵这么一条道道。
简直是孤注一掷！
“我自己的路，我要自己走。”
爹娘的一切恩情都记在心上吧！故乡的一切也都记在心上吧！大虎咬咬牙，一转身，走出了那间小屋。
天色微微地亮了些。他还有六十里的路要走。按规定，他得步行到县城的兵役局报到。要走出后周山只有那么一条小路。那条小路弯弯曲曲，隐寓着不可捉摸的人生秘密。于大虎就是要通过这条小路，走向外面的世界。
走了老远，他才想起他身上还装有三块七毛钱。这点钱是他家全部的现金。走出后周山时，他掏出来点了一下，还是三块七毛钱，没多一分，也没少一分。他真后悔，真该给爹娘留下。可是，再回头怕时间赶不上了。大虎那里知道，他的娘一直趴在小屋窗口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变成一个黑点，隐没在飘起的雪花中，直到最后消失。母亲的眼里全是泪。就像这雪花化成的水。
“爹娘，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是人只要有勇气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才有力量去开拓，去创造。才有勇气走自己的路。走下去，走出个样子来。”大虎心里不住地对爹娘说，“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干的，一定会给二老，给这个村庄，给所有的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
脚步迈出家门的一瞬间，大虎的心是阴郁的，凄凉的，像屋檐下吊着的冰凌子。依稀的几颗星星还执拗地守卫着天空，像舍不得离开娘的孩子，放出哀伤的光。但天空的篇幅越留越大，显得空空荡荡。路边的枣树，洒着沉寂的影子，有些孤芳自赏的意思。大虎的步子迈得很沉重，影子像他的心，寞寞寂寂。有时，人与树的影子叠加在一块，成了浓浓的剪影和素描。
路，向远方伸展。
此时的大虎没有回头看。
他不敢回头看。他知道母亲正看着他一点点走远。作为男子汉，他回不起这个头。
大虎一步一步地走，走得似乎连一点情绪都没有。因为欢乐和忧伤都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载体，只有坚定的信念在意志中发挥作用。在走过几年前帮娘栽种的一棵枣树时，大虎停下了脚步，抬起头，仰望天空，重重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透过泛着褐色光泽的树干，带着白色的细雾，直冲云霄。他要把二十年来积攒在心里所有的恶气、糟气、憋气、愤气、不平气全都吐出来。他想要一种全新的自我，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意念开始发挥作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渐被一种热情和希望充盈，并随着逐渐轻灵的脚步而鼓荡，激越。他始终相信自己参军当兵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有这一条路才是自己最好的出路！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
其实，我们想说的是，路，前方的路，是为新生者准备的。只有学会了以放得下一切的心踏上去，希望才会在这条路上跳跃，路也才会变得有意义，有价值，变得无比通畅起来，几乎可以穿越时空黑洞，把人带到希望和光明的那头。
道路两边的树，灌木，透过它们，依稀可以看见人家的低矮的房屋，明明就在眼前，却又一下子变得空旷、辽远起来，似乎为大虎的这次远行让了路，腾出了空间，有一种退避三舍的意思。
这让大虎既感到恐惧又感到自豪。恐惧的是，在这条通往自己梦想，一己之念选定的路上，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孤寂，难免使人感到恐惧。自豪的是，他第一次自主地选择了人生之路。在这以前的几年里，大虎觉得他在天地之间倏忽放大了自己。觉得自己就是男子汉，就是大人了。地里种什么，什么时候包谷，什么时候锄地，都是他主动和父母亲商量着去做。分明，这是长大的开始，是农事和生计上的自立，是思维和心理上的自我担当。而这一次去当兵，是他最慎重最冒险最大的人生选择，既是对以往生活思考的积淀，又是对以往人生经验的彻底否定。当自己的心里跳出这个念头时，自己也吃了一大惊。可决定毕竟已经作出来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虽然前路茫茫，也只有咬紧牙关坚强地走下去了。
与其是沉郁的，不如让自己高兴起来。
毕竟是年轻人。毕竟是迈向一种新生活的路子。毕竟要告别贫穷。
一想到贫穷，大虎的心里便瑟瑟发抖，像有人拿锤子猛击他的心房，血流加速，神经绷得紧紧的。这一切现象表明，贫穷在大虎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怕痕迹和阴影。这种阴影或许会伴随他一生。比如说后来的他，已经复员返乡，已经有了孩子，但他从未打过孩子。他舍不得打孩子。因为他惜疼他们，想给他们更完整的家的温暖和爱！当已经七八岁的儿子俏喜偷了家里的两布袋（衣服上的布袋）谷子，到了省城，卖了几块钱，用这几块钱买了饼子、汽水等排场了一回，又看人家如何拍照，以至于迷了路，差点丢失。大虎知道后，依然平静，他省吃俭用给儿子买了照相机。从此，不惜花大钱培养儿子走上专业摄影之路。而他自己依然过着极为俭朴的生活。当然，这种观念也不排除他多年养成的勤俭自律的生活作风。但说得透彻些，完全是幼年贫穷的阴影曾无情地笼罩他身心的表现，最终变成了一种伤痛，痛彻肺腑，铭刻终身。
不想这些了。想到这些，心头就酸楚，脚步也沉重。可一想这些，内心的希望便会被拉得更长远一些，会生发出更多的向前迈进的力量。这真是一对矛盾的挛生体。
天边已露出些鱼肚白的曙色。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
早起的鸟儿啁啾着，飞上飞下，做着一贯的晨练动作，主要常见的是麻雀，在地面上寻寻觅觅，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内容。
大虎无暇顾及它们，但他向前迈进的脚步声惊吓了这些小生灵们。它们扑棱棱飞到不远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人，惊恐而好奇。
不觉已经出了村。身上微微出了些汗。他前胸后心扯了扯他的破棉衣，好让冷风灌进去一些。大虎回转身，望望已被甩在身后的村庄，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渲泄。或者和人打一架。对以往生活的彻底告别，对新生活的憧憬，两种力量像两条龙在他体内交战，像阴阳两个大球在灵魂里磨擦。他没法使自己平和。他像被激怒的狮子，呼呼喘着粗气。他四下里寻找。
寻找什么呢？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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