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太了解父母了,父亲太爱这片土地了,而母亲又太爱父亲了,他们是不能分开的,更是不能离开这片土地的。离开这片土地他们真的会很伤心。那么,就让他们永远长眠在他们亲手建造的打谷场吧,在这里,他们曾把他们的吃食一点点收回来,麦子、玉米、谷子、花生、糜子、绿豆等等,对,还有父亲爱吸的烟叶子,猪耳朵烟叶子,他们像儿女一样摆划它们,把它们晒得干干的,晾得透透的,揉搓起来嘎巴儿脆,用自家的石磨把粮食磨得劲道十足,做成的饭能香死个人,是那种自然的农家香,这种香是属于父母这一辈人的记忆的。
“这该怎么办呀?这该怎么办呀?”面对一大堆精美的面塑,大虎真的犯难了。
不仅仅是大虎犯难,是所有人都犯难了。
连耿玉花自己都有些犯难了。
“咱们这可怎么办呀?”
“没事,事情总会解决的,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对,那咱就一起想办法。”
这时大虎从屋里走出来,许多往事,这么多年来的往事一一闪过心头,他想,“怪不得母亲总是催着大虎给她往上捎白面,原来,老人有这么一个说不出的宏愿。她要把这个曾经美丽的村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给他们保留下来。”
“怎么办呢?”
“儿子,帮爸爸想个办法。”大虎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儿子说。
“我能替你想什么办法?”
“你们年轻人有点多,而且点子特别多。”
“可对这些传统的东西,我有时候还真想不出点子来。”
“不拘什么点子,你都给我马上想一个出来。”
“爸,你让我好好想想,要想就想一个很好的办法,要不就别想。想出来的办法还要能使得上才行。要是使不上,那算什么好办法。”
“儿子,你真的这么想,爸还真是挺高兴。那你好好想吧。”
“对了,我有一个办法,你看如何。”
“什么办法?”
大虎的儿子走上两步,趴在大虎的耳边,细细地这么一说,那大虎先是皱着眉头,接着,他还想生气的样子,后来,他慢慢地变了脸,轻轻地点点头。
“爸,你说这个方法行吗?”大虎的儿子满眼热情地看着大虎,他期待他的想法是得到父亲认可的。
“我看这个办法行。不过,让我加个建议。”
“你要加个什么建议?”
“儿子,你看,我是这么想的,一个传统文化,它在一个村庄,落地生根已经很多年了,它虽然会随着人们的离去,会流失一部分,可是,它还保留在这个村庄的气息里,保留在这个村庄的地脉里,保留在这个村庄的每个细缝里。像你奶奶这个面塑也是个非遗物质文化,我们要给努力给她保留下来。”
“对,我的初衷也是这样。”
“那你再想想,用你们最科学最精密的办法,把这些个面塑都保留下来。”
“那就只有拍照,那就只有做视频,做录像,做这些最容易保留的现代科技手法了。”
“对,那你现在准备着东西吗?”
“准备着呢。爸,你看,我这不是就带着呢吗?”
采薇也在跟前,她看着大虎父子一直商量着要保护耿玉花蒸的面塑,她心里一阵感动。因为这些面塑都是她和耿玉花一点一点蒸出来的,这里面有她的一份功劳和汗水呢。她怎么能不关心这些面塑的去处呢。
其实,她更关心的是她的未来,接下来,可以耿玉花真的要被儿女们接走了。因为,这里将被县上开辟成“一个人的村庄”活动现场。就像汾阳贾家庄的贾樟柯的《一个人的村庄》一样。让人留住乡愁,让人怀念村庄,让人再次回望故乡。
一个人的故乡,只有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他才会真正看清自己的故乡,才会真正认识自己心中那份帮组情绪,才会真正品味那段乡愁,才会真正看清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刻骨铭心的乡愁。
“采薇,你能帮我们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吗?”
大虎忽然又看到了采薇,他问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也特别可怜起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小姑娘。突然感到这个小姑娘有家却不能回,有故乡却不能留恋,她跟他们告别自己的家乡,跟这种情形,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很羡慕你们能再回到家乡来。可是,我也没办法帮你们想办法,因为,我要回家了。现在,我特别想回家,想回到我的父母身边去,想看看他们究竟怎么样了。想看看我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子了,等到有一天,如果我也像你们一样离开家乡,我是不是会把它也保留在记忆当中呢!”
“采薇姑娘,你说得对,如果你真的想回家,那就早点动手回吧。我会送你一程的。”
其实,最不想让她回家的是耿玉花。
“还是留下来吧。你一个人真的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能,我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想到这里,看到这里,采薇突然想回家,想要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去,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因为在那里,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因为怕做姑姑,她已经逃出来很久了。也因为怕做姑姑,她已经远离她的家乡很久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家乡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她真的想回家,想回家看看,看看自己的父母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看看做姑姑的规矩是不是已经变了?如果真的变了,那她就必再东躲西藏了,就不必再麻烦耿玉花一直照顾着她,也不必她老是粘着耿玉花。
可是,这一段时间里,她真和耿玉花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如果她要真狠心地离开她,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可是,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
事情就是这样。
一个村庄都消失了。她耿玉花还能怎么样呢。
其实,村庄并没有消失,而是存在了人们心里。存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包括采薇的记忆当中,
巷子里的石板路发出暗哑的青光,像一条黑灰色的练子,柔柔软软地铺陈蜿蜒在脚下。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月光漫泄下来,如流水,不汹涌,微微有点涟漪,涟漪上还有点星光。大虎感觉就像母亲的微笑,似乎带着点娇羞,还有点温情脉脉。青石板上的点点星光,琳琳琅琅,闪闪烁烁,随着大虎和儿子俏喜两个人影一线一线地游移,或者说是一托一托地飘浮。不远处,不知谁的口哨声吹响了,“呜哇哇——呜哇哇——”,瞬间,这月光也在他们脚下“呜哇哇——鸣哇哇——”地跳跃起来。
“爸爸,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把爷爷奶奶的这两间小屋就当成这个村庄的缩影,把奶奶的面塑都摆放进去,为防止这些面塑日久变质,我用像机把它们都拍下来,放大处理,一张一张冲洗出来,贴在墙上;然后,把这些实物,比如石磨、石碾、碌碡、辘轳井、锄儿、耙耙……都有致地陈列出来,也拍成照。还有门楼,石雕,砖雕,包括这村庄的全貌,周围的风景……都拍下来。爸爸,这些都是急待抢救的民俗,眼下还看不出它们的价值,若干年以后,它们的价值会显现出来的。”
“儿子,你替爸爸结了一桩心愿。”大虎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
“再说,这两间小屋,这个小村子,承载了你们多少美好的记忆和岁月。周围这么多的小村庄都是那么美丽,村子会消逝,但美丽是不会消逝的。你看,月光下的它们更美,更安祥,它们是那么安静,像——”俏喜很动情地说。
“像什么呢?”大虎激动地问。
“我也一下子说不上来了。”俏喜无言地笑了。但是他真的很喜欢这里。
“儿子,你喜欢这里,这么喜欢,你会在这里生活吗?会像爷爷奶奶那样一辈子守在这里吗?”大虎忽然转头看着儿子。
“爸爸,开什么玩笑!你喜欢一个人就会跟她结婚?会跟她生活一辈子!?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爸爸,你不会就是这样想的吧?”俏喜耸了耸肩。
大虎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来。
“那么,爸爸,你还会回来,在这里生活吗?你是那么留恋这里。”儿子反戈一击。
“我?我——”大虎吱吱唔唔,说,“我会上来看看。”
“这不结了。己所不欲,勿施予人嘛。”儿子揶揄地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明媚,俏喜四处拍像,他拍得很认真,也不要任何人陪他。下山的时候,他扯出一个条幅,对大虎说,“来,爸爸,把这个挂上。”
“这是什么?”大虎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挂上你就知道了。”俏喜说。
艳艳的,耿玉花和不走儿的小屋前飘着一条标幅,红布白字,上面端庄着十个字:
致我们即将消失的村庄
采薇要是告别耿玉花了。
她不能不走了。
她再不能在下周村待下去了。
其实,一段时间里,她是幸福的。
“采薇跑哪去了?你们谁见她了?”忽然不见了采薇,耿玉花显然很着急。她一定已经意识到采薇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可是,如果她要真回去,她一定会提前告诉她。她怎么可能不辞而别呢。”
“她一定不会不辞而别的。她一定是看到咱们收拾东西,躲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能躲在什么地方去呢?”
“不知道,或许就在附近,咱们分头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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