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姑娘,采薇姑娘——”
耿玉花和大虎不停地寻找采薇,但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她。他们知道,她是不会让他们找到的。因为采薇已经踏上回家的路了。她的脚步是那么急切,她的心儿是那么激动,她的愿望就是想早早回到父母身边,回到自己的家。
这天,采薇又来到一个村庄,这个村庄她叫不来名字。但是,这个村庄似曾相识。正左顾右盼着,她忽然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手持阴阳经环的人在看。她也挤过去。
还没等她挤过去,她忽然看到天下飘来一张纸,忽忽悠悠,没有落在别人的脚下,头上,唯落在她的头上。她没有吱声,悄悄拣起了它。
“这是什么呢?我先打开看看。”
采薇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封信,不,是一个日记式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美芬:
你我现在虽已离婚,看在仨个孩子的面上也好,念叨一日夫妻百日恩也好,骨子里觉得你还是俺的老婆,毕竟同床共枕18年。这18年里,你跟上俺先前也吃了不少苦,一人带仨孩子,还要里里外外忙碌,很辛苦,后来开了窑,挣了钱,你也过了几天好日子。我心里总算舒展些,代表老于家感谢你。
如今,我身无分文,身陷令五(囹圄),还有茫茫25年刑期。有的是时间,想很多事,别人做过的,自己做过的;想很多人,交情深的,交情浅的。有些话,有些事,再不对你说就没机会了。估计,我会死在这监狱里了。这坚硬冰冷的水泥小房子,难道真会成为我最后的坟墓?不,老天爷哪,还不如把俺也扔到煤坑里,同先知先觉的父亲一样,几亿年之后,同化作煤。我希望埋在自己挖过的煤坑里。自掘坟墓有何不可!省得烦劳他人。
还记得吗,咱们第一个窑口开时的场面?那家伙,真把人兴奋的!煤口一开,乌金滚滚来。寂静的后山都被炸响了。多少人眼红得心里骂我,眼珠子都快睁出来了。记得当时我吃兴说过一句话吗?“我是于成龙的后代。”父亲眯缝着眼,捋着山羊胡,得意点头,体面地接受众人拜贺。孙阴阳也真有能耐,把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你穿着得体,跑前跑后,那叫一个精干……
于二亲笔
采薇有些糊涂了,她不知道于二是谁,她也不知道美芬是谁。但,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她知道,她又来到了一个村庄的芯子里。
后来,采薇慢慢知道,这个村子就叫牛家垣。
沉寂了百年的牛家垣,叫于二炸醒了。
七月二十六日这天,牛家垣山头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于二身着白短袖,西装裤,胸前别着一支小红花,逢人就递烟敬茶,笑眯眯招待八方宾客。妻子刁美芬,衣着入时,不离于二半步,脸上张贴着笑容,四处贩卖。
“于老板,请说说发现这牛家垣煤矿的过程。”
一电视台漂亮女记者,手持麦克风,见缝插针,采访于二。
一小伙子扛着摄像机尾随于后,不停变换角度拍摄。
于二下意识清清嗓子,眨眨眼,极力翻拣记忆:
“我们这儿的地脉,原来硬得很,种啥啥不长,也不是种啥啥不长,它是长着长着就长歪了,也不是长歪,是长着长着就跟人吊蛋。玉米杆子像侏儒,高粱秸子像拐棍,地瓜、土豆那纯粹就是毛蛋蛋。哦,不好意思,我是个老土圪蛋,说话就爱这样乱劈瞎砍,也不是乱劈瞎砍,事实就是这样。”
于二裂开大嘴,一笑,牙齿倒白且齐整,女记者心说是喝泉泉水喝的。
“原生态原生态,这样才是山里人嘛,质朴豪爽,能理解!”女记者冲他微微一笑,“这煤床和炭脉,您是咋发现的?”
因为记者采访丈夫,刁美芬很识势眼,主动后退几步,闪在镜头外。
面对镜头,于二挠挠头皮,说:
“有一天,我蹲在地里,摸着侏儒,拄着拐棍,揣着毛蛋蛋,不成器呀!这穷日子啥时是个头?顺手拔侏儒助长,折成两截。咦,流出的汁液竟然是黑的。也不是黑的,反正它不是绿的。我又操起一块石头砸另一块石头。你猜怎么着?石纹一绺一绺,全是黑道道。哪来的黑道道?我这脑子就动开了,像黑道道一圈圈划过。顺手操起镐,使劲刨,半尺深有黑糁糁;一腿深有煤块块。再刨,刨,刨到一人深,煤粒,煤块,全露出来了。”
女记者还想问,于二满脸焦急瞅路口,抬腕看表,说:
“这孙阴阳咋还不来呢?上哪阴阳去了?”
刁美芬也跺脚急道:
“不会吧,跟咱都阴阳好的。孙阴阳不来,咱开不了套啊!到时候,喜喜钱,得扣他一半。”
于二反口啐道:“乌鸦嘴!”
刁美芬立时住了嘴。女记者看看这一对夫妻,笑笑,退到一边。后面的小伙子关上镜头。采访告一段落。
于德寿,于二的爹,摊在一张太师椅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遮阳眯眬着眼看太阳,太阳也毒哗哗地瞅着他。
于德寿说:“良辰时刻不到,孙阴阳就不到。”
于二急步走到于德寿身边,偷眼瞅一眼众人,压低了声,说:
“爹,你看,这么多人等着——人家可都是公家人!”
于德寿慢条斯理说:“公家人也是人!公家人更信这个!要不,让他们讲话,他们都推三阻四,要等孙阴阳来,看孙阴阳出彩!”
于二不满他爹,可又不能说什么。公家人那么好请?尤其是职能部门负责人,点头的,拍板的,管印的,签字的,哪个好惹?都来头不小。能来,是给牛二面子。与其说是给牛二面子,不如说是给这牛家垣煤矿面子。与其说是给牛家垣煤矿面子,不如说是给地下的煤面子,与其说是给地下的煤面子,不如说是给即将滚滚而来的乌金面子。尽管这样,仍然稀稀拉拉。县上专管工业的牛副县长,临时有事,来不了;国资委的马局长,带着具体分管牛家垣片儿的小刘,倒是来了,可腋下夹着国资委新发的文件;工商局冯局长走到半路又给人叫回去了,代替他来的是小龚,小龚手里提个黑包包,不知里面是不是装着工商税票;地税局长没来,来了主管老胡,老胡倒是一脸老好人姿态,吃凉不管闲事;国税局长来倒是来了,趴在于二耳朵上,嘀咕几句,很亲密的样子,说省里有会,很重要,非走不行,歉意也得路过表示。国税局长一走,国资委马局长也跟着走了。临走,都嘱咐手下具体分管的负责人,一定要鼎力支持于老板,县上最大税源,大家的财神爷,临了还拍于二肩膀说,“于老板,有事吱声。”于二满脸感激,捏辛苦费——两千块红包的手却抽抽,心里也不住骂:个个都属狐狸。但酬劳还是一一奉上。礼轻人义重,礼到心到嘛,日后还得仰仗大家。那些人道:“什么话,都是工作。”半推半就间,揣了红包而去。这样一来,公家人的阵列就有些残缺不全,有些群龙无首。于二心里隐隐责怪自己锅揭得太早,米下得太少,牙齿既然打碎,舌头已然咬破,吐不能吐,吐出来就是唾沫,就是埋汰人,不识势眼,就是给脸不要脸,既然不能吐,那就只能咽到肚子里。咽吧,肚子终究比口大。于二目送他们的车走远,眼里扯出长长的线,心里就想着放长线钓大鱼,投下的资不怕慢慢往回收,便不再说什么,急步跑上一个山头,手搭凉棚瞭望。
“这个老头是什么来头呀?叫大老板于二这样焦急等待?”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原来就是他,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见过吗?真的见过吗?”
“难道孙阴阳也像他们牛逼起来了!?”
“其实孙阴阳一直牛逼着。”
采薇看到一个女记者跟扛着摄像机的小个子男人跟着牛二过来了。“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知道她手里拿着一封信吗?他们知道她是谁吗?他们会不会赶她走?不会吧,这么多人,他们怎么知道她是外乡人,他们怎么会赶走一个无辜的外乡人呢?再说,她又没招他们惹他们。”采薇悄悄地站在人群背后,她用一双好看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这些人。
女记者和扛摄像机的小个子男人跟着牛二追了过去。
“来了,来了。”
“真的来了吗?来,大家让开,让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孙阴阳是个什么模样。”
刁美芬眼尖,老远就瞅见孙阴阳身穿一袭白衣,飘飘欲仙,一步三摇,手持一个圆盘子,近了才看清是罗盘,腋下夹一副轴卷似的东西,安然而至。
“果然是一派叫人惊讶的仙风道骨。”
“啊,等咱们做事情,也请这孙阴阳来。”
众人不由惊叹:好一派仙风道骨。
小地方出这么个风水人物,精灵古怪,也是了得,不由小开眼界。
可叫人纳闷的是,孙阴阳身后竟跟着一名乞丐,一手空碗,一手持竹竿,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脸污垢,见众人眼斜心惊瞅他,他倒满脸闲适。
于二的脸帘子似的就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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