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细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观察着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与状态。采薇是何等一个聪明姑娘啊,她从这些里头都可以看到她想要看的东西,看到这里的民俗风情,看到所有人心里的那根脉。
那根脉是什么呢?
采薇一时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的东西一定暂时先不要说,说不定哪天一下就说上来了。
在采薇看来,那名被围在人群中间的阴阳一定是今天的主角。“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能干些什么呢?他能让人们信服些什么呢?他能把一些什么情况扭转呢?”
我就是要看看他能干什么呢?采薇一直不停地看着,看着,可叫人纳闷的是,孙阴阳身后竟跟着一名乞丐,一手空碗,一手持竹竿,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脸污垢,见众人眼斜心惊瞅他,他倒满脸闲适。
于二的脸帘子似的就拉下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采薇一直想要自己找回答案,找回谁都没发现的答案。“难道大家都是在等待那个孙阴阳吗?估计是,要不,为何大家都朝他那个方向看呢!好吧,我还从来没见过这孙阴阳呢。那也让我好好看看他。不过,刚才那个女主人,很是用神地看了她一眼,看来,她已经发现了她了。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就是美芬吗?她就是叫美芬的女人吗?于二又是谁呢?看这里头,于二就是她的丈夫呢?这两口子到底干了些什么?到底要干什么?是要开窑口子吗?开窑口子为何还要请孙阴阳?”
孙阴阳一来,场面果然被镇住。锣鼓停了,交头接耳的停了,四处乱跑闲走游看的人赶着步子向孙阴阳拢了过来,都拿好奇的眼光看着孙阴阳。孙阴阳找块干净地方,抽出腋下轴卷样的东西,放下;“唰”,一耸肩头,抬起胳膊,抖高袖子,是甩开膀子要拿妖做法的样子。
那个乞丐,见人越围越多,将空碗与竹杖怀抱于胸,众目睽睽下,仰面躺倒,捉虱自吃。
“哦——”,人们吁声一片,倒抽口口冷气。
于二瞅瞅大家,睕一眼乞丐,又偷觑一眼孙阴阳,擦把争先恐后往外冒的汗珠。
请人如请神,这块阵地眼见交给孙阴阳,能怎么样呢!
人们都不吭声,冷眼旁观挂在脸上。
于二当然也吱声不得。
孙阴阳看看头顶上的太阳,朗声说道:“良辰吉时已到,请炮声——”炮声不管不顾人们的脸色,兀自在空中炸成碎片。孙阴阳踩着炮声的尾音儿,口中念念有词:
“凡炭脉者,视其山石,数石则行,青石、砂石则否。察其土有黑苗,测其石之层数,避其泌水之潦。因上以知下,因近以知远。……”手中罗盘哗哗作响,时而举过头顶,时而弯腰屈躬,时而龙行摆步,时而侧耳谛听,口中咒语不断,“八方神煞,二十四山,五音,十二界星,二十八宿,生辰八字,九宫,大小利月,流年运气,各星主事,都给俺听好了:此时此刻,此地此山,纳音五行相生相携,此方位吉利,此时刻吉利,此地此口即可破门。来呀,开挖窑口——”孙阴阳选址站定,扯声高叫。
于二夫妇赶紧将备足的香裱供品,用木盘托了过来。
孙阴阳双膝跪地,三拜九叩,口中直呼:“山神,鬼神,土地神,窑爷神,黑炭神,各路诸神,神灵保佑,保佑于家老二,开窑顺遂,大吉大利。”
于二也跟着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瞬间,锣鼓又起,鞭炮齐鸣。先是开场震神呼神,现在是收场谢神送神。
所有人都被孙阴阳拽住了心尖尖,那口气儿被孙阴阳吊着,身形儿矮了许多。
为从各个角度抓拍场景,忙坏了扛摄像机的小伙子。
孙阴阳由怀中掏出一张纸,对着太阳,“哗”一声抖开,递与伏地而跪的于二,说:“念!”
刁美芬手持木盘,往前凑凑,想看看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于二展纸,从头至尾,细观一遍,正待张口。
孙阴阳一把扯了过来,问:“老爷子可曾来否?”
于二一脸羞愧,额上闪着细细汗珠,说:“来了。”
孙阴阳垂目低首:“请老太爷!”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众人闪出一条道。
于二站起来,三步两步,扶了父亲于德寿过来。
于德寿对着孙阴阳俯身三拜。
孙阴阳面露喜色,微笑着点头,说:“老太爷请了。”
俩人四目相交,竟然火花迸射,一时如短兵相接,刀光火影,云电相击,片刻便偃旗息鼓,心领神会,云歇雨住。
到底人年岁大了,米粒吃得多,劲道也着得深。
于德寿抖音连说几个好,颤颤巍巍跪了下来,于二也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跪了下来。
刁美芬将手中木盘递于旁人,也欲下跪。
“哗——”,孙阴阳的眼神利剑一样逼过来,鼻孔里吐出四字:“阴人后退!”瞬间,刁美芬脸上像蒙了块红布,继而惨黄惨白,胃液翻上翻下,“嗖嗖”,心梗上窜出两根毒刺。刁美芬心里恶吐一口,“呀呸”,两根毒刺便直射孙阴阳的后背。
孙阴阳双肩微微一抖,展纸递给于德寿,说:“老太爷识文断字,这开窑祭文还是由老太爷告念吧。”
于德寿接过纸文,侧转头对于二说:“耕读传家要紧哪!”
于二一脸惶愧对父亲点点头,说:“父亲教训的是。”
只听于德寿朗声诵道:“……于惟于煤,利用不匮。谷粟齐美,千金媲贵。是日至宝,获之罕艰。竭心我求,乃在兹山。泰远滋至,……阁闾永利。凿工处始,成务冀终。潜相予治,允资神功。”
文词绉绉,于二听了个大概。
完了,孙阴阳大叫一声:“开窑!”于二也跟着振臂一挥,四个精干后生,身穿红绸衣裤,手持挂了红绸绣球的新锹,踢着阵步走过来,象征性挖几下,然后退到一边,站下。
于二待要起身,孙阴阳摆手制止了他,拿起罗盘,冲乞丐哗哗摇了两下。
众人寻声望去。
那乞丐早二郎腿高跷,鼾声如雷。扛摄像机的小伙子正好站在外围拍摄。他走过去,摄像机对着乞丐,好一阵摄魂拿魄。乞丐浑然坐起,抹把脸,伸个懒腰,从怀间掏出一块乌黑发亮的炭块,塞进嘴里,大吃大嚼起来,“咯嘣咯嘣咯嘣”声不绝于耳,疹得人后背直冒冷汗。众人更是惊愕不已,看着乞丐满嘴的煤渣子,惊得直往后退。摄像机都黑了屏。
有女人竟直着嗓子,高叫:“啊,竟然还能吃?这煤!”是瞠目结舌漂亮的女记者,“我们可从来没见过有人吃这个东西的。”
“那今儿个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孙阴阳自信十足地说:“还能治妇人月经不调,产后儿枕呢!”
乞丐咽口煤渣子,张口就唱:
“一进窑场观四方,坐北朝南细端详。开采,烧香,要破土,正在那普口上。作头的,心力,眼力,能力,名誉,如同那浩月照八方,开窑的那洪福齐天盖无双。”
“哟,这是送喜歌来了么。得要喜喜钱哩。”众人恍然大悟。有的掏耳捋发,欲听得再仔细些。
于德寿大叫:“快请喜喜钱。于二小子,你这是啥规矩都不懂了吗?你难道不知道鸟为财死,人为食亡吗?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你真让老父为你感到失望。”
“爹,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放心吧,我会什么都安排好的,莫说是一个孙阴阳,就来他十个,八个,二十个,我都能妥妥地安排好他。”于二给他爹吃个定心丸。
“就是,你是爹的儿子,什么世面没见过,还用得着跟他们在这些小事情上计较?如果是那样,就太不厚道,就太不远见了,人活着,人做事,就是要有远见,没远见,那还算人吗?还算一个企业家吗?还算一个有足够资产的于家人吗?不算的。”
“爹,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会好好安排的。美芬,快,拿赏钱。”
刁美芬一路小跑,跑到一辆摩托车旁,从后座里拎出一小手提包,小手提包里摸出一个红纸包。
只听那乞丐又唱道:“天开仓,地开库,天巧地拙神开路。垫窑场,开柜房,买卖就在今晚上。侧楞着挖煤的不歇工,槽拉的,车装的,两下分。……黑煤不嘭,白煤不爆,哪家的交界也挨不着!天道旱巴巴,于二开煤口,赛如洒甘霖。”
“来,赏喜钱——”于德寿高叫,恰好一口老痰上来,糊哑了喉咙。
“来了——”殷殷勤勤,刁美芬将红包递到于德寿手上。
“请笑纳,这一点心意。”于德寿双手捧给孙阴阳。
“老爷子,你也太客气了。”孙阴阳一只手接了,掂掂,捻捻,眼睛瞟一眼乞丐。“咱们再来一段?”
“好,那咱们就再来一段。”
“咱们再来一段什么呀?还是刚才的那一个吗?”
“怎么能呢?怎么能再给您唱那一个呢?”
“好,大家伙儿都听好了。”乞丐会意,又唱了起来:
“一进窑场寒了心,黄蒿长得几丈深。几丈深,拔不掉。作头老板急得上了吊。众伙计,受瓦斯,一个一个瞪眼闭了气……”
“哎,这叫啥话?老孙,你这是唱得哪一出?”于德寿高叫,“锣还没倒,窑还没开,你就要给我倒灶!加赏钱——”
“赏钱——有,有有。”于二也急急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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