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美芬不敢大意,赶紧又摸出一个红包,虽然比先前的厚实了些,可她的脸色也较先前更难看了些,放在于德寿手上。
“爹,您看这事儿——”
“放心吧,你们都看我的。”于德寿不住地摇动胡子,他要看看这个孙阴阳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到底会狮子大张口向他要多少,要多少是个够。其实人的贪婪就像一个无底洞,是不会有尽头的。他于二不就是倒在这个贪婪的巨兽面前吗?
此时,天上的风儿在吹,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们。
他们在阳光下,就向自己,向大家伙儿敞开着欲望的大口。这个血喷大口看起来一闭一合,像河里的海蚌,像田螺,开就是要,闭就是收。其实,人怎么可以拒绝呢!人活在世上,就是贪婪不断开合的过程。如果连一点贪婪之心都没有了,那还算个人吗?这人还能顶天立地于天地间吗?人追求财富是自然而然的。人活在世上,不就看个酒色财气,不就看个透透的,把人这辈子过得一点点遗憾尽量少一些吗?
采薇看出来的了,这儿的人们都在深挖着,放纵着,峥嵘着自己的理想,不在实现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采薇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她能明确地感受到这一点。如果换作她是儿男,她也会这样做的。
“阴阳的口,没梁的斗。于家这一锹子下去,还仰仗您老人家呢!”于德寿一壁说,一壁将红包交给孙阴阳。
“咱哥俩,谁跟谁呢!有个意思就行了。”孙阴阳推辞着,将红包揣在腰间,冲乞丐说,“那就再唱一次喜歌吧。”
乞丐又唱了起来。唱完,依旧躺下,捉虱自吃。
那些公家人,于二生怕冷落了一个。他瞅瞅这个,瞄瞄那个,见人人都屏气凝神瞧着孙阴阳,很开眼的样子,于二的心稍宽。
“敝舍略备薄酒,请各位务必赏光。”于二冲大家抱抱拳,眼神里全是乞求。
“俺说,二小子,你不是要请公家人讲话嘛,咋不讲了?”孙阴阳腰板一挺,脖子一梗,一幅谦虚礼让的模样。
“他们都爱看你搞这个。再说呢,都是哥们儿,没事,他们不会介意的。”于二转过头来,看着老胡,在这一些公家人当中,就数老胡资格最老。
“都叫你给怔住了,还讲啥话?我们都是两个肩肩抬一张嘴,就剩下吃于老板的开张酒了。”老胡笑呵呵地说。
“你们要是不讲,那俺可真还有几句话要说——”孙阴阳很大声地清清嗓子,说:“老少爷们,受老太爷委托,按其吩咐,俺就借此宝地,趁此良时,耽搁大家几分钟时间,给大家看件东西——”孙阴阳站起来,捡起刚才放下的轴卷样东西,极其认真解开红绸带,轴卷“哗”一下展在他胸前,像他变成了一张纸。
正要转身拔脚的人们又折回来,生怕错过一场好戏。
孙阴阳不动声色,探出头来,瞅着围上来的人们。
于二伸手扶住他爹,心说,这是唱得哪一出?这么大的事,父亲竟然事先没说一声!
于德寿在于二和刁美芬的搀扶下,倚老卖老立起,点着拐杖,一步三摇,穿过人群,挨到孙阴阳身边,慢慢返转身,与孙阴阳站成一排,腮梆子一拱一拱,胡子一翘一翘。于二夫妇自觉退到一侧。
“这是于家的神则和族谱,”孙阴阳清了清嗓子,说,“经严格认真慎密推算,于老太爷,也就是于德寿先生是于成龙的第十五代孙。于成龙,大家都知道吧?清朝,大清官——”有人点头,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孙阴阳又说,“照这样推算下去,于老板先先生便是老于公的第十六代孙。大家看,这是族谱。谱系脉络分明,神位齐全,辈字严整。来,让我瞧瞧,按辈字推算,于老板应该属‘汉’字辈。叫——”
“于汉文。”于德寿庄严着脸,补充了一句。
“对吧?”孙阴阳扭过脸,看着于二。
“没错。”于二慌忙点头,说,“真不好意思,书没念多少,在下排行老二,在下老大在年轻的时候,上山打柴,叫狼给叼走了。老父常念叨大哥,叫我‘儿啊儿啊’,外人也‘于二于二’地叫顺了嘴,反倒忘了学名儿了。我的学名叫于汉文,先去的老大叫于汉武。是这样,没错,是这个样子。”于二憨自笑了两声,笑容便僵在脸上。经孙阴阳这么一鼓捣,于二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是谁?谁是于汉文?于二是谁?我难道不是于二?我真是于汉文?
“于汉文,这名字好啊!”有人起哄似的大叫,完了又小声嘀咕“于家咋就和于成龙挂上钩了呢?”
“大家别急,容我细细道来。”孙阴阳微微点点头,显得胸有成竹,“熟读历史的人都知道,历史上有两个于成龙。一个是山西永宁人,一个是汉军镶红旗人。两人都任过直隶巡抚,都是有名的清官,又都为查黑煤窑而微服私访过。小于成龙到过咱西山坡牛家垣没有,无考证。但大于公是实实在在来过,而且一住就是几个月。刚来时,他老人家隐姓埋名,微服私访,亲自下窑体察民情。后来,他的身份被随行人员道破。因为,这些随行人员实在受不了这份焦苦了。这样,于公便被窑主们热情款待。一位姓许的窑主还将自家的小姐许给于公。大家也许要问,于公不是清官吗?怎么能随便吃人家的饭,娶人家的小姐呢?各位,想想吧,自古以来,人皆有七情六欲,清官咋了?清官也是人哪!看着清秀端庄的女儿家,哪个男人会不动心!于是,没多久,这小姐便身怀有孕。于公到任后没几个月,这位小姐便产下一子。这便是于家在牛家垣第一代子嗣。因为,于公德盛,于家香火旺盛,于氏子孙便延续至今而不绵绵瓜瓞,至今日已经是整整十六代,甚至于十七代孙了。是吧,于老板已经有儿子了?大家请看,这是族系和辈字。”有人便凑上去细看,果然族系分明,族枝庞大,辈字也合卯,读起来字字铿锵。
“好小子,怪不得这几年倒腾山货顺风顺水,发财发福,原来是靠了祖上荫德。”就有亲邻,同学,朋友,过来拍于二的肩膀说。
是的,于二是倒腾山货起家的。
“还不止今天这个器候呢!于老板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孙阴阳慢条斯理卷了族谱,递给于德寿,说,“今天,为啥在此大张旗鼓地向大家宣布于氏家族谱系这件事儿呢?原因是,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今儿个来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公捧的,私交的,都是于老板的好朋友,厚亲戚,近邻舍,遇事多照应,与人方便,与己则积善积德,相信于老板也会致富不忘乡里,不忘亲朋,不忘大家的。于老板,表个态吧!”
“对,对,表个态吧,于老板,大家都想听你发出的一点声音呢。”
“来,于老板,给大家说几句吧。”
“来,大家都静一静,让于老板给大家说一说。”
人们不停地向于二叫着,有的声音高,有的声音低,有的还吹着口哨,都在请于二说点什么。
“我能给大家说点什么呢!我也真不知道给大家说点什么。”于二看起来很是谦虚。
“你就想说啥就说啥。”于德寿在一边说。
“对,你想说啥就说啥。你说啥,大家都愿意听。大家都想听听你说点啥。”人们也不住地催着于二。
于二的脸上泛着红光,看看于德寿,看看孙阴阳,扫一眼众人,说:“于二是山野汉子,没出息,没见过多少世面,有事求到大伙儿门下,别说不识得于二就行;大伙有事用得着于二,尽管开口,决不能叫一张脸皮儿掉在地上!”
骤起的锣鼓声几乎淹没了于二的声音。
真像乞丐所唱,天道大旱,于二能开窑赛如洒甘霖。
洒甘霖就值得庆贺!
“当然值得庆贺了。”
“走,咱们回家庆贺一下去。”
于二把所有人都请到他家。
“于二,你这是要把人们请到家里吃酒吗?”
“对呀。家里有好酒,有上等的好酒。”
“在家喝酒的感觉也不错啊。”
“你们都是我各个部门的要人,都是我于二的福星,我怎么能不好好请你们喝两杯呢。”
“好好,我们听于老板的。我们听于老太爷的。”
众人跟着于二来到家里。
“好阔气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于二家。
小八间的庭院上空全都扯上帆布,为遮阳蔽日挡风沙。太阳从破了洞的帆布眼里钻进来,光柱子一束一束,打在过来过去的人们身上,赛舞台上的镭射。
十几套桌凳已经摆好。西檐墙下一溜粗笨的灶火旁忙碌着几个挂围裙的厨子,周围是长条案板,盘儿,碟儿,锅碗筷盆,像灶王爷手下的人人马马,一溜儿排开。煎、炸、蒸、沌、炒、烩、卤,厨子们把看家的本领全使出来了。他们脖子上搭条毛巾,一会儿揩揩鼻尖上的汗,一会儿擦擦额头,好像汗珠子往外冒得比他们擦得还快。饭菜的香气就是被他们一拔一拔儿挥撵到屋子里,院子里的各个角落里和街上去的。他们成了制造和出产香气的人。不知谁家的狗和鸡,逡巡着,密谋着,焦虑着,揣摩着主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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