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猛站起来,紧盯着于二,说:“你不会是把我可儿——”
于二凑齐一脸无辜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老胡又慢慢地蹲下来。于二安慰老胡:“别瞎想了。怎么会呢!唉,都怪我,都怪我!带你到这儿来,本想着——”啪,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紧接着,又一个。于二是真的打自己。真是畜生!老胡抬起混浊的眼神看着他,说:“幸亏我的可儿没看见我,要不,我可有啥脸再当她爹再见她妈呀!”
“好孩子,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就是好的。”
“对,好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我是经过反省过的。”
“只要反省就好。反省到哪个地步就是自己的事。”
“这个于老板,走到哪里,都要求自己反省自己,反省每天的行为,反省自己的一举一动,反省自己进步了没有,反省自己对昨天的好习惯保持了没有,反省自己对昨天的坏毛病去掉了没有,反省自己的学习跟了来了没有。”
“对,这样就反省得很彻底,每天反省,为什么呀,就是为的不让自己落后,不让自己落在这个时代的后面,也不能说做弄潮儿,那才是争不过这个时代呢。”
“谁能争得过时代呢?岂不是蚂蚁想吃大象。”
就这样,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于二和老胡一前一后走出白色建筑物。老胡死活不上车,想要躲在一个僻静处,看看他的闺女。于二说:“如果她不在呢?真要在,她要看见你,你们父女还怎么面对面?”好说歹说,终将老胡拉到车上。于二打开黑包,取出一沓钱。
说:“老胡,给你家闺女胡可汇去吧。别让她受钱上的制。”老胡看一眼于二,推辞了几次,说:“要真到了这里,再给她,也是多余。”迟疑着,老胡还是收下了钱。看着老胡将钱装进了内衣口袋,于二悄悄吁了口气。
十几二十年了,本来人迹罕至的牛家垣,附近竟然踏出好几条土路来,村村通工程又将这些路面用水泥硬化了一下。人流量大的地方,容易形成集市贸易。几条路的岔口上,小摊小贩,早点茶市,见缝插针,妆点着于二的煤矿。
送走老胡和小米,刁美芬说:
“小米到附近的集市上一走,提回了两条人送的娃娃鱼。”于二低沉了半天,说:
“这人眼皮子浅,日后也难成块器。不必在他身上下太大功夫!”刁美芬又说:
“市县一队人马刚走。”于二说: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先说!什么人,来干什么?”刁美芬说:
“不清楚,都是下车看了看,没说啥,就要走。送土特产,人家也不要。”于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说:
“到底是些什么人呢?说了些什么?”顿了顿,说,“以后,别老一套,动不动就拿土特产。扎眼!”
刁美芬眈了他一眼,坐回了自己座位上。
于二叹口气,看了远处,几朵白云散淡着慢慢西行,山静默着,侧耳听听,窑井里的隆隆声依然震着地面,像震波一样隐隐传来。突然,一阵恐惧像飓风般卷过后背,于二禁不住打了两个寒颤。这窑井,这震波,说不定哪天会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吞噬得一干二净。想到这儿,于二后背“嗖嗖”又冒一阵冷气。刁美芬看见于二神色紧张,可又不敢张嘴说什么,一是碍着朱灿,二是吃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偷眼瞅着他。
朱灿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埋头做自己的工作。
于二抬腿要出门,刚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站在朱灿身后,对刁美芬说:“你给我看看,这么些年来,在老胡身上的花了多少血本?”
刁美芬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账本,说:“查这个。”放到朱灿面前。
内账!多年搞财务的朱灿当然知道这本账的份量。这东西,藏着是秘密,拿出来是利器,说它生杀欲夺,寒光闪闪,一点都不过分!不过,现在哪个企业不是明暗两本账!
于二看了刁美芬一眼,刁美芬脸白白的,有些疲惫的样子。朱灿推开账本,说:“您说数字,我合计。”把计算器拉到自己面前,瞅着计算器,按到归零状态,却不看账本一眼。
于二心说:“这个女人不显山不露水,做事竟然这样老到,有分寸。”
刁美芬微微抬抬下颏,说:“我看你还靠得住。以后,这些都交给你保管吧。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我累了。你给他算算。”往后一靠身子,打了个长长哈欠。
朱灿又看看于二,还是不吱声。
于二说:“让你查你就查吧。”
朱灿说:“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谁也不必勉强谁。知道得越多,越对自己不利,越像绳索捆住自己。我不想那样,想活得轻松些。”
于二说:“难为你了。”
朱灿本想推开账本,听了于二的话,却把账本拉到眼前,翻开,总账目是职能单位,子账目是人名。略一沉思,住手,顿了好长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似的,熟练地翻到老胡子账目那一页,算了半天,抬头问:“今天的这一笔记在谁头上?”
于二说:“就记在我账上吧。”
朱灿算了半天,说:“那就是一共一百三十万两千五百六十元七角八分。”
于二听了,没说话,走到屋外一根木桩子前边,用手拍了两下,说:“老胡,我也不欠你什么!”淡然一笑,再拍拍,好像那根木桩子就是老胡,他拍的是老胡的肩膀。
从西山煤矿参观回来,于二就病倒了。热感冒加阑尾炎。住院打吊瓶,做手术,搞得人仰马翻。躺在病床上,于二看着天花板,说:“狗日的,西山煤矿现代化装置一上马,就变成了一条龙,我们倒成了一条虫,变成了不敢见公婆的丑媳妇。”
刁美芬坐在床边剥香蕉,说:“先好好养病吧。东想西想,没用!”
于二好像没听见,继续嘀咕着:“真成了秋天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刁美芬殷勤送上香蕉,说:“它采它的煤,咱挖咱的煤,井水不犯河水,咱又不偷税漏税,咱合法经营,怕啥?”
于二推了她的手,说:“你懂什么呀?”
刁美芬还想说什么,一股酸水从胃里翻涌而出,剧烈的恶心迫使她张口哇哇大吐,一时竟翻肠倒肚,来不及去卫生间,蹲在地上,背部急剧起伏,一抽一抽的。
“你是不是真有了?真能凑!”于二想翻身下地,不想刀口疼得钻心,用手捂了,慢慢躺了下来。
刁美芬清水嗽了口,说:“本来不想告你。现在这个样子,更不是添乱吗?要不,就像前面两个,再做掉算了。图什么呀?”
“不行,坚决留下。我想通了。”于二说。
刁美芬便不再说什么,按了床铃,有护士轻轻进来,把病房清理干净。因为他们不怕花钱,住的是特护间。
于二说:“我算是想明白了。啥最值钱?钱?不是。是人,人是最大最值钱的资源,是最大的资本。这样吧,你放心保养身体,凡事就交给小朱吧。赶紧叫人装潢小三楼,咱们搬过去住,请个保姆。让爹也搬过去,住一层。”
这时候,采薇幻化成的杨玲已经有了一年多的经历了,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再幻化,可是,真正的采薇又十分地想念家乡,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啊。
杨玲与采薇两个自我在打架。
“到底要不要再变回来?”
“变回来一定会露馅。”
“露馅就露馅。露馅总比这样委屈着自己好受些。”
“可是不能啊,怎么可以随便露馅呢!”
“这样长期隐着,藏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再说,自己早就想脱身,反而无法脱身了都。”
“总不能在这个于家庄一直待下去吧。”
“再说,那个真正的杨玲,让她该怎么办?”
采薇自己一直不停地纠结着,她想找于二,可又怕说不清楚,让于二责怪她。她想找刁美芬,又怕刁美芬不理解她。她想找于二的爹,又怕他一时老糊涂,说不清楚,反而坏事。
“那该怎么办呢?该找谁来解决这件事情呢?”
“还是该由着自己来解决最好。”
“可是,自己要解决,又该如何解决呢?”
想来想去,采薇还是没有想出一个更为妥当的好办法。
有一天,她听刁美芬说:“爹勤谨,让他看锅炉,省得请锅炉工,眼看冬天就来了。”
“亏你想得出来。爹都那么大年纪了!”于二瞪她一眼,说,“内忧外患,把我都搞得焦头烂额了。”
刁美芬说:“好在我的那一摊子有小朱接管着。”
“咋?你的眼里甚会儿能容进沙子了?小朱是女人,你就不怕——”于二试探地说。
刁美芬说:“我看她呀,是个木头人,人情世故不通,只懂摆弄几个洋码码,更何况,她长相太普通了,老实本份的,掉在地上也不是个好泥点点。对这样的人,我还吃个啥醋!她不是那种搔首弄姿的浪女人!我放心!”
于二想想,说:“也是,好像不懂咱这里的规矩,我用点钱还查三盘四的。”
刁美芬捂着嘴,呵呵笑起来,说:“那就对了。我更放心!放心生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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