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管张了口傻傻看天上。楚贵贵早挑帘进了屋。
“这死鬼,还没起炕哩。”女人跟进来,抹椅子让楚贵贵坐,推男人,说,“贵人来看你了。”
“贵人?还娘娘呢。您还是叫贵贵吧。要不变性了。”楚贵贵笑着说。
“您就是个贵人哩。”女人坚持说。
男人翻个身,呼呼哧哧吐着气,吊着朦胧双眼:“咋,贵人登门?!”赶紧坐起,三下五除二穿衣。
“他叔,贝贝也不小了,做了几年驮夫,撑死也是个二等驮夫。您给引渡引渡,咋说也收个徒啥的。”女人小心翼翼端上盅茶。
男人穿衣叠被,扇起的隔宿气和尘屑粒直冲楚贵贵飞来。楚贵贵皱了眉,站起身,扑扇着手。
“老头子,你就不能轻慢些,看把贵人冲的——”女人瞅着楚贵贵,眈着自家男人。
“那活儿?!你家贝贝——能做的了?”楚贵贵听女人说,猛然后跳一步,茶溢在手上,找地儿放茶盅,脚下被一块棉饼仁绊了一下,剩茶就泼洒在身上了。
女人四下里找毛巾。楚贵贵摘下头上的蓝道道手巾,说,“不用了,我有这个呢!出了门就擦就拍就打。”
“您看您这身行头,瞧着就叫人舒服。我家贝贝要是能跟上您混成这么个模样儿,我一准给您烧长香。”女人站在一边直咂嘴,又打躬又作揖。
“那活儿不好做哩,那碗饭不好吃哩,你一个妇道人家不知道……嗨,这么跟你说吧,你家贝贝入哪行都难,千万别入这行。”楚贵贵折转身进屋,和男人搭腔:“昨晚有啥喜事?喝成那样?”
不等男人说话,女人就数落上了:“他贵叔,他那个稀松样您是没见,一进门就脱裤子,往床上撵——”
“那是想你呗。”楚贵贵笑着说。
“想我?是想那枕头呢!酒气熏天,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就像死过去一样。”女人数落男人意在讨好贵贵。
“咋说话哩这是!睡觉出气,死了根本就没气,能相提并论!你好,睡觉打呼噜赛如母猪。”男人一边刮胡子一边奚落女人,也在讨好楚贵贵。其实,楚贵贵心知肚明,这两口儿一唱一和,实际都在一个调调里。
“你说他吧,一喝多,贝贝就受不了,捏着鼻子问我,咋办哩,你看我爹。”
我说,“能咋办,提住耳朵拽住心说少喝点少喝点,就是不听,我呢,也管不住他,就遣送回原单位处理吧。”
贝贝就说:“我爹哪有单位,不就是个农民嘛。”
叫我气得骂贝贝猪脑子,说:“你爹原单位就是你爷你奶那儿。”
贝贝就笑就给他爹穿鞋穿衣,真往他爷奶那边拉他。
没想到老的真跟小的走了。到了他娘老子那边,他娘老子也一顿说,火得骂了一气。这人脸皮那个厚呀,反正是你说你的,我睡我的,黑屁白屁不放一个。最后,拉了贝贝的手,说:“咱回吧,你妈不管我,我妈呢也不管我,咱实行民主自治吧。”就又拉着贝贝的手回来了。女人一壁说一壁撇嘴,一喝酒就不要脸了。这辈子啥也没做,就喝酒了。
“谁说啥没做?没养儿还是没育女?”男人返过身,笑了。
女人扑哧一声也笑了。
楚贵贵笑不起来。两口子的话像锤子,他的心被锤了一下又一下,站起来,说,“没功夫和你俩口儿弯弯绕,正经事还等着呢。”转身就走。
“急甚哩,回去吹口琴,还是照护你弟弟?”男人摸着光光下巴,想留住楚贵贵。
“他叔他叔,你看——贝贝这孩子——”女人追出来,红灿灿的太阳照得她的脸通红,赛如刚从男人身底下爬起来,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眯了眼,尖着嗓子喊:“要不,叫贝贝先买个口琴,吹着?”
“吹啥口琴吹!”楚贵贵也不搭话,只管一甩一甩走远。
女人手搭凉棚,叹口气,说,“唉,光顾着驮人家媳妇,也不说把自己女人找回来。”歪着脑袋看没了楚贵贵。
“楚贵贵这人可有意思。你看他和众人的那种说话劲儿。”
“寻阳,楚贵贵呢,你以为是谁呢。”
这时,楚贵贵已经回到自己的家了。他有好多事要做。
“娘,这是您饭后服的药,这是弟弟的,我都分好了。”楚贵贵伸过一只手,他娘摸索着接过药,也不喝水,径直将药片放进嘴里,干瘪的嘴嚅动几下,脖子一仰,咽了。
“来,喝口水。”楚贵贵叫他娘喝口水,又扶起他弟弟叫吃药。
楚贵贵的弟弟叫楚云云,四岁上得了脑瘫,先是能走,后来一走就摔,后来就下不了地,再后来就没能站起来过,一直他跟娘照顾着。几年前,他娘急火攻心,眼睛叫气蒙了。这样一来,楚贵贵肩上的担子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沉重的负担,不仅是体力精力上的磨损,还有经济上的压力。一家三口的嚼用,母亲和弟弟常年服药,自己又不像城里人领着旱涝保丰收的工资,所以,就得拚命去挣。人常说,蛇走蛇道,狼走狼穴。楚贵贵是有心人,自打做了驮夫,从三等驮夫做起,一直做到了一等一的“婚驮”。如今,他已击败所有对手,只剩下他一个人做着这块生意。也就是说,他一个人独自吃着一块丰硕蛋糕,别人也眼红,想抢,可就是抢不走,也没能耐抢。
这种情形多少令楚贵贵有些自鸣得意。
人常问,“贵贵,你到底有何秘诀,能把驮媳妇这个高贵而酬薪优厚的活儿干得既漂亮又厚道?做了真正的驮霸?”
贵贵真是驮霸。不说本村,单说这米家村每年娶媳妇嫁闺女,都要专请楚贵贵做“婚驮”。这有什么办法!?一点点办法都没有。那钱一个劲儿要往贵贵布袋袋里钻,贵贵有什么办法?!主家对“婚驮”有额外打赏。这额外打赏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收入。有了收入,老老少少里里外外自然都能安顿妥帖。行行有门道。可以说,楚贵贵已经摸出道道来,将“婚驮”做成了品牌!
贵贵扶着弟弟吃药,可,弟弟使劲摇头,胡乱舞动双手,把贵贵手里的药打翻不说,小小药片像条细细线儿滚到板柜下面去了,杯子里的水也洒在贵贵身上。
“你咋啦?这药是花钱买来的。你不知道挣钱有多辛苦!你这样子,我可再不能管你了,死活由你。”贵贵最不能容忍的是扑洒了他的身官,在贝贝家已经扑洒过一回,现在又一回。他赶紧扯下头上的毛巾就擦就拍,真就生了气,“啪”,一下把弟弟扔在枕头上。
“作死的,你咋不听你哥的了?你又活得不耐烦了?!”坐在炕上的娘大声数落着小儿子。
楚贵贵赌气坐在一边,弯腰四下里搜寻滚落的药片。
“咱俩把你哥拖垮了。成天价给人驮媳妇,自己三十大几还单着!那跑回娘家的媳妇啊,那老天爷爷啊,你真心毒,要惩罚就惩罚我这个老婆子吧,干吗要生生作践我的两个儿子!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贵贵娘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娘,您就别添乱了。还让不让人活了!”楚贵贵气呼呼站起身,走进里间。
“哥…哥…”云的眼泪也下来了,扭头看着楚贵贵的房间。
“你个天煞的……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东西!你看把你哥气的……你那嫂子还不是叫你这个活宝给气跑的!”贵贵娘数落着小儿子。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飘出口琴声,长长短短的忧伤和沉郁,像从心里拽出的丝线,一扯一扯,叫人心疼。
“贵贵爱吹口琴?”
“是啊,那是他的爱好,又是他的伙伴,要不,他心里的那个忧愁都没办法排除。”
“贵贵在家吗?”有人找上门来了。
琴声慢慢停了。
贵贵走出房间,一脸平静。矮个男人手上拿着艳红礼单,满面笑容,直呼贵贵其名,贵贵的脸上就显出些不太高兴。
“有事?”
“四月初八,娶亲。你看——”礼单被推至楚贵贵面前,上面写着娶亲日期和新娘名字。这是贵贵老早定下的规矩。礼金红包包着,一并被推过来。
“行,按规矩办吧。”
“这是礼金——”
贵贵接在手上,点了点,揣在怀里。
“这是喜账——”
“眼下不时兴这个。”贵贵高贵地迟疑着。
“好说,好说。”
“折成现金吧。最近我娘身子弱,要钱花。”贵贵平了脸说。
“一切听你的。”
“这个楚贵贵还是好牛气的。”
“那当然,他是有话语权的。”
自己说了就是行规,贵贵有了自己的话语权。礼金呢,先是驮一回亲五百,后来八百,随着物价猛涨,眼下涨成一千。求贵贵驮亲的人早私下里打问好了行情。至于喜账,就是要给贵贵一块衣料。贵贵呢,有时候要有时候不要,若娘和弟弟需要添身衣服,他就收了;若娘俩不缺衣服他就要求对方折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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