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虫子不同程度都噬咬过每个人,留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在心上。
老大铁锤哭他弟兄几个没本事、窝囊、稀松和过日子的没着没落。男人流后继无人的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男人的女人过来劝俩人别喝了,语气是柔软的哀求的底气不足的。可白胖男人用力一挥手,向乎把女人推倒,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大锤兄弟,今儿个,咱俩都喝死,得了。然后自己操起酒杯,猛灌了一气。
老大铁锤惊奇了一下,看着男人一块白一块红的脸,哭声更响亮了。
白胖男人迷瞪着眼,摇着老大铁锤的胳膊,问,你到底哭个啥?
老大铁锤闭着眼睛,仰面朝天,一幅痛不欲生的样子,说,俺可不能死,快四十的人了,俺还没碰过女人哩。字字如仇恨的子弹,朝天放了一梭子又一梭子。
男人苦笑了两声,想要找回丢弃在一边的四平八稳,却抖出了更多响彻云霄的痛恸:俺倒找了,睡了,啥事也干了,却种不出苗来。
在母亲米香回来之前,老大铁锤被这两口儿挟回了屋。
一进屋,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都吃了一惊,满屋都用布帘子分割成各各独立的小阵地,像一个个独立王国。男人问,铁锤兄弟,哪个是你的床铺。
铁锤自豪地答非所问,说,这是他的主意。是他要母亲米香扯上些廉价的花格布把他们兄弟几个分割开。迟早是要分开的,最终是女人把男人分割开来的。这叫什么,这叫骨头折了连着筋,这叫起飞前的鸽笼。
老大铁锤在他无限迷恋的独立王国里倒头睡去。
两口子逃也似地离开了像迷魂阵一样的屋子。事隔多年之后,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终于生出了自己的孩子。可女人总皱着眉头,向白胖男人回味老大铁锤家的那股汗臭、脚臭,夹杂着燥骚的味,说这种味儿不时地冲击着她,使她时时想呕,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幅老是孕娠反应的样子。
母亲米香回来了。她一脸的明快,是进城以来少有的。她腋下夹着一块色彩艳丽的粗布,踏进房门,刺鼻的酒精味直把她把门外推。她知道,老大铁锤又喝酒了。要是望春其他哥儿几个,母亲米香还能训斥两句。可老大铁锤是个爆脾气,训斥只能变成导火索。对于这种脾性的人,只能安抚,或者多少带有点曲抚招安的意思。母亲米香太清楚这一点了。她撩起围幛,七绕八绕走到老大铁锤床前,推推面里而睡的老大铁锤,见他一幅迷迷糊糊样子,就柔声细气问他要不要喝水,以润润喉咙。老大铁锤没反应。母亲米香则顺水推舟说,那就多睡会儿吧,晚上还有夜班儿哩。老大铁锤还是没反应。母亲米香叹口气,只好转身离开。她忘记了腋下夹着的粗花布,掉在了地上,赶紧弯腰拾起,拍了几拍,像想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摇晃着老大铁锤说,娘是给你做大裤衩的,你和春儿的。老大铁锤好像突然神志清醒了一样,他烦躁地说,不要,不要,烦死了。不顾大热天,干脆用被子蒙了头,睡去。
母亲米香诡谲一笑,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大铁锤和望春发现自己的枕头下压着一块花布。急急拉上帘子,抖开来看,是条大裤衩。望春知道母亲又在格外心疼他了。试试,觉得不贴皮肤,就脱下来,又不好声张,怕给母亲招来麻烦,只好悄悄压在自己褥子底下,再也没穿过。老大铁锤则不一样,他白天舍不得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在弟兄们众目睽睽下,早早撂了饭碗,到自己床上,拉上幔帘,睡觉去了。仿佛他不是为睡觉,而只是为穿那条色彩艳丽的大裤衩。早上醒来,他也懒散地不想早起,好像是和那大裤衩作最后温存。夜间的梦更离奇:有街上走来走去只穿吊袋光着膀子的丰满女人,有在厂里和他一个车间的瘦瘪女工,全都模模糊糊,无名无姓,有时也有母亲米香的影子,怪怪的,不像母亲的样子,倒像站在百老汇门前妖冶的老板娘。有一次,他还莫名其妙地梦到了豆芽,依然是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老大铁锤想搂了她,可一伸手,豆芽就慌呼着跑了,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钻进了老三望春的怀里,诉说着他的无礼。第二天,他对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唯独对望春吊着脸子,弄得望春不知所措。后来,老大铁锤的那条裤衩多次下水,颜色自然褪去不少,有些一塌糊涂不成体统的样子。望春便把自己的那条很是慷慨地甩给了他。从此以后,望春才又得到老大铁锤的笑脸。
7、百老汇
天幕降下来了。暮色在城市的上空流动,像冰凉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隐隐约约,隔浮不定,唯有百老汇,陡然闪亮起来,浓烈起来,热烈起来,激荡着人的身心。
百老汇是一个装潢富丽而又考究的歌厅。
城市的白昼,以忙碌打底;夹杂着混的意味。夜晚,则是以混为基调,辅以忙碌。这种混是悦心愉肺的,这种忙碌是以休闲作铺垫的。百老汇,是城市的忙碌和混衔接最好的载体。城市的夜晚,如果没有百老汇的开张,好像就拉不开帷幕。百老汇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走过来的。有中生无,无中生有,真中掺假,假中含真,明白的装糊涂,糊涂的充明白。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错觉。百老汇的美仑美奂,是昼的结束,夜的开始,是糊涂的真假,是真假的糊涂。
各式各样的小车,陆续在门前停下来。钻出来的人很快就进入百老汇,意志坚决的样子。门口的迎宾小姐有些闪闪烁烁,她们好像把自己的美丽,一半儿留在门外,用以招揽客人;一半儿关在门里,好供人享受。
百老汇门前的垃圾点是令望春最想处理而又最怕处理的地方。
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百老汇便开始了它的营业。车水马龙,像一位贵妇,渐渐放逐她的风情。而这个时候正是望春和二皮子的晚班。他们还得开着环卫车,到早上没去的点儿清除垃圾。每次,百老汇浓烈的气味,极富夸张的浓艳,都使望春头晕目眩。有几次,他便让老大铁锤来替他。老大铁锤好像对百老汇极富兴趣。他总是藏在暗处,目不转睛,看光艳四射的百老汇,尤其是那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一身的气派,一身的珠光宝气,镇住了他的心。难怪会钻到他的梦里。
二皮子对望春换匣的行为相当不满意。因为老大铁锤只顾了看,活儿一点儿也不干。二皮子是吃不得一点亏的人。所以,就强烈要求望春上场。还声称,要是老大铁锤再换下望春的话,他就撂挑子,不干了,重找活儿。望春无奈,他舍不得这份工作,也舍不得二皮子,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是一个需要安静,更需要发泄和喧嚣来遮掩无聊与空虚的时代。
百老汇薄薄的隔音设备,盛装不下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它们肆虐而又无所顾忌地钻出来,散漫进城市的夜色,虚张声势地游走。看起来,它是城市的芯子,却是腐烂了的芯子,只留了壳儿的芯子,叫人不屑一顾的芯子。灯光是彩幻的,像强打精神的舞女,递送着滥情滥调的眼神,满是虚假,空耗着,一点也不动心的样子。
有客人被送到门口,互相说着再见的话,气氛甚是热烈,热烈中充斥俗套,俗套中全是虚张声势,虚张声势中全是假情假意,假情假意中真切地欢迎他们再来消费。
球样!西市胡同的厉害男人跌跌撞撞从百老汇走出来时,二皮子骂了一句。他就这样对着百老汇的门口蹲着,抽着烟,用无限的感觉满足自己。
望春一揪一揪扬着垃圾,这些垃圾比别处更富品味:有盒儿饭的泡沫盒子,海蛎、螃蟹壳子,有高档香烟盒子,有零嘴儿袋子,果皮纸屑就更不用说了,全是一幅浮皮潦草的样子,一点也不深刻,不庄重。这倒也罢了,对望春来说,最不能忍受的是早上一趟对百老汇垃圾点的清理。
浮皮潦草的垃圾堆里裹藏着的都是避孕套子,打着结儿的,不打结儿的,散散漫漫,横七竖八,向人讲述着它曾经演绎的故事。望春是不敢多想,想多了,他会有想尿尿的感觉,这儿又没有公厕,总不能说尿就掏家伙来尿吧。可不让他想,却偏偏又想到那儿去了。于是,只好手下用劲儿,真想一下子把垃圾全都扬到车上,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它们倒粘上了,被锋利的铁锹,铲成两段,稀薄的汁液淌了出来。拿扫帚扫它们,这下更糟了,它们又粘挂在扫帚上,像光天化日下的无羞无耻。望春浑身燥热,恨不能逃离这个令他难堪的百老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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