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孩子们的调皮一样,学校的垃圾也很琐碎,小橡皮呀,小铅笔头儿呀,甚至还有缺胳膊断腿但还能用的三角板,圆规,直尺等等,二皮子的注意力总是被它们吸引。这时候的二皮子,“镗鎯”一声,把铁锹丢在一边,找个结实点儿的塑料袋儿,看见什么就装什么,只要他觉得还有价值。他不分门别类,他是一古脑儿往里装,回去以后,往自来水管子底下一冲,啪嚓,往那三个宝贝闺女面前一放,三个不大不小的女儿便惊呼着瓜分这些喜从天降的学习用品。看着女儿们发疯的样子,二皮子有些心满意足。这次意想不到的收获更大,他还捡到了两支半截长的米尺。此刻的他正像个掏金者,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
望春也走神儿了。他回到了七岁那年。
一间简陋的教室里。
阳光温温地射进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
望春有些一气呵成写完一篇日记,自我欣赏读了一遍,踌躇满志望了望四周,同学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动笔如飞,有的则停笔苦思,有的则干脆摆弄着什么,消磨着时光。这一切,更唤起了望春兴冲冲走上讲台给老师看日记想得到表扬的语言或者赞扬的眼神的一种冲动,因为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写了自己父亲如果死后他将如何地悲伤,他极尽夸张、想象之能事。他的日记一向是响当当的。
他有些自宠若惊,但还是努力镇静着,站在老师身边。
老师,细瘦的身子,跷着腿坐着,一对细长的胡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成黄黑色,眉头蹙着。望春看着老师,有些紧张起来。
细瘦的身子站了起来。
被烟熏黄黑了的食指和中指伸了出来,揪住了望春的耳朵,拖下讲台,揪到了教室外面的水龙头下,按着他的头,让冷水浇他的头。冰冷的水顺着脊背流到了裆里,经过裤管,流进了袜子里。望春浑身打着颤,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哪里知道,他被当成了典型,被当成了这个细瘦身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重黄黑的老师劣质教法的典型。这个老师如法炮制地嘲讽他,尖刻的话语污黄、染黑了一地的白雪。
同学们哄堂大笑。
望春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玩物,此时。
他不跑,也不跳,一个人站到下课,所有的孩子都走光了,他踏着积雪回家,脚下咯吱咯吱,沉闷的声音帮他做出一个决定:弃学。
从此,他便不再上学。可是,细细想来,他这篇文章在一个几十个人组成的班集体里引起的轩然大波,是他生平的第一个轰轰烈烈。从此以后,望春的人生便陷入死寂。英雄人物要从悲剧的顶点跌下来,那他就得先爬上喜剧的顶峰。是那篇文章把他推向了他人生的喜剧巅峰。不,确切地说,是他想一鸣惊人,是他的虚荣心作祟。老师还让他念了那篇文章,他操着方言土语,读了,难听极了,可有一点是可爱的,从声音到整个文章都写满桀骜不驯,充满彻心彻肺的被羞辱和气愤。这种羞辱和气愤注定是催促望春从学校落荒而逃的。
至今想起来,这种感觉依旧浑身传递。
这种感觉促使他干脆利索地撮,他三下五除二地扬,他有些马马虎虎,有些急于求成。这样,把淘金的二皮子惹不高兴了。他手里提着紫色的塑料袋,胀红着脸,大声斥责望春,里面横七竖八的废旧学习用具,都向外探头探脑,好像在向谁抗议。望春收拾好场子,要二皮子开车走人,二皮子不管不顾,依然埋头俯拾。
望春朝二皮子甩出一句话:你这种人,就得由老大铁锤收拾你!
6、老大铁锤
娘秃秃一个,爹秃秃一窝。父亲是健壮,这不假,可个儿确实不大。所以,哥儿几个都没有放开长,老大铁锤已做了典范。
铁锤,也不知谁给起的名字,分明就已经规定了人的体形的名字!望春很是厌倦地看看老大铁锤。坐在城市的边缘,这真的往哪儿落脚呢?没事,先租赁个房子。老大铁锤说。他是个热衷于交际的人。他顶着个大脑壳,一会儿警察叔叔,一会儿大爷大娘地叫,想为母亲和弟兄们打问到一间价格便宜的房子。警察们看看他们像逃荒的大军,对他们也爱莫能助,几位晒太阳的老人们也是想极力帮他们,可总是一无所获。
走了一天路程,米香看到一个个像吃了败仗的儿子们,真是又心疼,又有点恨铁不成钢。最先烦躁的是老大铁锤。他来回地探问哪里有便宜房子能租给他们这一家人。其实,做这个事情是安抚他最好的办法,更何况,这又是大家燃眉之急的事。
城市的霓虹灯亮起来了。兄弟们像是见到了天灯,嘴里咿咿啊啊地嚷嚷,表达他们的高兴。可望春一点儿都没觉得好看。远处一家不知什么建筑物上,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倒是吸引了他的眼球。
老大铁锤泛滥的热情终于有了结果。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不仅说他知道哪儿有便宜房子,而且还引着他们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大杂院。原来,他就是在这个大杂院一家房客。
他们刚走进大杂院,就听到第一家房里传出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个胡子拉喳的男人出出进进,看到他们有些逃荒的样子,顾不上厌烦,便照护女人去了。白白胖胖的男人压低声音说:这家正在生孩子,生孩子就像个老鼠下崽,可惜都是母崽。不要管他。他们跨过这家窗台时,分明听到,嚎叫变成了呻吟,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吵闹声,汇成了一锅粥。白胖男人要他们紧走几步,像躲避瘟神和灾难。而望春却站住了脚。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叫,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婴的啼哭,女人的嚎叫戛然而止。世界仿佛一片静寂。几秒种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男人的叹息声,女人悲愤的声嘶力竭,小孩子的欢呼声,一起卷袭过来,汹涌澎湃。
俺说甚来着,又是个母崽。白白胖胖的男人用小眼睛盯着母亲米香,一脸的狡黠、鄙夷和幸灾乐祸。
望春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白胖男人。觉得他不应该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跟他进来,都有些后悔不迭。
走走,走,咱们不管这玩意儿。老大铁锤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男人,俺们到底住哪屋啊?
噢噢,就这间。白白胖胖的男人引领他们走到第三个房间。
推开门,一股霉潮味儿扑鼻而来。母亲米香和他的儿子们都不敢挑剔什么,老大铁锤对这些更无所谓,他帮母亲讲好了价钱,说是先欠上几天。白胖男人迟疑半天,说,反正,这几位和尚,都跑不了,可钱会自己跑过来吗?望春没好气地说,明天我哥弟几个就会出去找活儿,挣了工资,房钱自然就有了。好好,那就好。
好说好说,白胖男人嘴上虚虚地说,心里却藏缠着百万个不放心。望春更不喜欢这个男人了。可白胖男人一点儿也不理会,知道他们是从乡下来的,破烂的衣服下藏了一颗自尊而敏感的心,自然做出稳操胜券的样子,还大度地送上一些糙面,让他们做口热饭先充充饥。接过糙面,母亲米香还想说什么,白胖男人笑笑,说是赁他的房子尽一点地主之谊,也算是添头吧。母亲米香自是十分感动,在白胖男人家的火炉上贴了些窝窝头,全家人送过些感激目光,唯望春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老大铁锤却满嘴老大老大地叫。从此与男人交成哥们,够意思的哥们。
慢慢地,二人厮熟起来。白胖男人还托人给老大铁锤找了份工作。起初不满意,后来,又换了眼下这份化工厂的工作,都是白胖男人的功劳。出于感激和对缘法,老大铁锤有时便和白胖男人喝酒。铁锤买酒,男人置菜。这些大多是背了母亲米香和几个如狼似虎的弟弟们进行的。
一次,乘母亲米香外出赶集的空儿,二人喝得酩酊大醉。老大铁锤嘴一歪,哇哇大哭起来。白胖男人却呵呵大笑,依然保持着一种四平八稳的风度。老大铁锤是干打雷,不下雨;男人则是笑出眼泪,用脏的餐巾纸擦了又擦,把张白白胖胖的脸擦得又红又肿。
生活的虫子不同程度都噬咬过每个人,留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在心上。
老大铁锤哭他弟兄几个没本事、窝囊、稀松和过日子的没着没落。男人流后继无人的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男人的女人过来劝俩人别喝了,语气是柔软的哀求的底气不足的。可白胖男人用力一挥手,向乎把女人推倒,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大锤兄弟,今儿个,咱俩都喝死,得了。然后自己操起酒杯,猛灌了一气。
老大铁锤惊奇了一下,看着男人一块白一块红的脸,哭声更响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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