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血管里滴出来的血。
风鸣咽着,像管风琴的演奏,掠过耳际,一会儿听得清楚,一会儿听不清楚。
河水逶逶迤迤绕疙瘩村而过。初夏时节,残阳笼罩着水雾,氤氲缭绕。
远处的青山里一片死寂,偶尔两声枪响过后,寂辽与空旷又控制了整个原野。
屏息静听,却又并不是那么回事,树木年轮张裂,玉米出虁茵,河水哗哗作响,水鸟叽叽或咕咕直叫,声音丰富着哩。
一个三角形顶棚样的简易住房搭在河岸边水草丰茂的地方。一位体格健壮的老人从草棚里钻出来,水雾一下子包围了他。老人抬眼向东望望,不远处就是疙瘩村——他的家就在那儿。西边一片腥红,村子在腥红里静默着。几缕炊烟升起,老人的心里一热。他健步走到河边,极其熟练地定锚,拴缆绳,摆顺船。
他结束了一天的摆渡。
河对岸,一个娇小的生命蹦跳着进入他的视野,站在河对岸向他招手。
老人揉揉眼,正欲解缆绳抛锚,身后一阵急促的杂沓声,伴着稀落的马蹄和嘶鸣声,铺天盖地而来。老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抬眼再望河对岸,娇小的身躯已经不知去向。老人长长地吐了口气,继续埋头整理缆绳。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空气中充满了惊慌失措和恐惧愤怒。几年了,人们惧怕这种杂沓声,一听到它,心中就酝染成一片喧闹声,枪炮声,鸡飞狗跳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老人的呜咽声。近了,更近了,心脏为仇恨与愤懑鼓荡到胸外。近了,听到了叽哩哇啦的说话声,老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一支溃逃的日本军队要过河。
长官从马上跳下来。马前腿一弯,跪了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气。兵们,一个个或坐或卧歪倒在河滩上,有的干脆就瘫了下来,死人一般,枪横在自己或同伴身上。大喘之后是大渴,叽哩哇啦的声音嘶哑粗暴地再响起,兵们挣扎着爬起来,他们想到了水。可是,骨头都快散架了,怎么站得起来?长官看到这种溃败,气急败坏直直地举了腰刀,对着兵们嚷了一句,兵们血红着眼睛爬起来,灌了一肚子的河水,像狗一样长长地喘气,一步一挨再躺下来,肚子里便听到咣咣咣的响声。
一个胖头鱼样的翻译几乎成了一堆烂泥,伏在河岸上,伸了嘴脸到河里,不出来了。
老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猫腰就要钻进他的三角草棚里。
残阳被地平线完全吞没了。
骑马的长官对胖头鱼说了几句日洋话,那胖头鱼便踉踉跄跄,站起来,指手画脚,要老人过去。
“老头,你过来,皇军要过河,你快摆渡!要快!”胖头鱼对老人指手画脚。
老人直起身子,脚步缓慢而又沉稳地走了过去,脚板下踏出了比子弹还锐利的仇恨。
“还我的儿子!就是你们,打死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老人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想揪住长官的衣领,却被胖头鱼架住了。
“你看清楚了,谁杀了你的儿子!死了他妈的多少人,鬼才知道哪个是你的儿子!少废话,赶紧摆渡!”胖头鱼看看长官狞笑的脸,往后使劲地推搡老人,老人被推得后退几步,两只混浊的眼睛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老人与他僵持着,胖头鱼举起了枪托子。
“唰唰唰”,几把雪亮亮的刺刀对准了老人的胸膛。胖头鱼吓得躲闪在了一边。日军长官看看天色,眼睛里闪烁着叹息,摆摆手,说了一连串泮话,意思是说他还有用,示意刺刀退下。刺刀兵和胖头鱼两腿一并,吐出一声“哈依”,退到了一边。长官一挥手,胖头鱼心领神会,要老人摆渡。老人蹒跚地去解缆绳,“反正你们是秋天的蜢蚱,蹦不了几天了。”
几乎所有的刺刀兵们在长官面前叽哩哇啦,对着疙瘩村指指点点,像一群意欲扑食的饿狼。
长官看看村子,望望对岸,有些犹疑。
长官的不置可否,鼓舞了刺刀兵们蠢蠢欲动,他们叫嚷着要到疙瘩村去找吃的,去找花姑娘,有的已经放肆爬上了岸,向着疙瘩村急跑。
“嘣——”长官冲天放了一枪,所有的人都镇住了。
老人感到,疙瘩村的心也惊颤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了望对岸,芦苇摇头晃脑,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对这一切已经司空见惯。
显然,溃逃的命运已经不允许他们在疙瘩村继续烧杀抢掠了。
今天,这是第几次摆渡这样的丧家之犬了。老人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今天无数次的摆渡中,他还摆渡了一支白色军队,还有一支红色军队。走马灯似的来回往返,已使他累得精疲力竭。可他还惦记着对岸那个娇小的身影。老人摆顺船,搭好舰板,一次一次把这支丧家之犬送到了对岸。
站在岸边,日军长官对着胖鱼头叽哩哇啦,胖鱼头急着直摆手。
“不行不行,长官,如果前面这条路走不通,我们还得再返回来。这头老驴杀不得啊。”
“想卸磨杀驴,好狗日的。”老人埋头做他的事儿,连理都不理他。他知道,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一个摆渡的,什么大风大浪,他都见过,一时半会儿,离了他,还真不行。
“你就留着他吧。”胖头鱼看了老人一眼,屁巅屁巅地跑走了。
老人系好船,搭好舰板,上了岸,伸着耳朵四下里听了听,确信叽哩哇啦的声音已经走远,他四下里瞅瞅,不见人影,可又不甘心,于是,卷起裤腿,一步一挨地摸到芦苇地里。
“谁?”一个年轻女人惊慌的声音。
“我,姑娘,别怕。”老人哗啦哗啦趟进了沼泽地,“你怎么能往这个地方避呢,这是死地!知道不?!”
“我知道他们没瞅见我。”年轻女人的双腿在沼泽地里微微打颤,眼睛热烈中含着防备地看着老人,“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哼哼哼,好人怎么讲,坏人又怎么讲?”老的肩头一耸,闪出一脸的鄙夷,“走吧,你要渡河,我就摆渡你;你要不过河,我可就走了。”
“可——”年轻女人依然纹丝不动,好像是在赎罪,又像是在跟自己赌气。
“可什么,这里有蚂蝗,吸人血的,尤其是像你这种细皮嫩肉女人的血。”老人板着脸,回转身,甩下一串哗哗啦啦,径直上了岸。
“啊——”女人大叫一声,旱鸭子似地,扑腾着双手挨到了岸边,芦苇丛中划出了一道绿痕。
“我的苦痛无边无际,像这落地云。”年轻女人跟在老人身后,像跟在自己的父亲身后,声音里带了些撒娇,站在泥水中又不动了。
“你是在寻找爱情吗?”
“是的。”
“你难道愿意被欲望之火一直燃着,然后无缘无故地死于爱火?”
“你不懂爱情。你知道吗?不爱即是不幸之一切。”年轻女人看起来很固执。
“我的傻孩子,快出来吧,快出来!看你身处沼泽,头上却在冒烟。”
“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年轻女人从水里出来,站在岸上。
“姑娘,过河吧。”老人说,“当你觉着爱的时候,你便已经陷入混沌,坠入苦痛。就像河心心里的水,你看见漩涡的时候,已经身处险滩了。”老人很高兴看到年轻女人有些娇憨的神态,很幸福,因为他没有女儿。
“老人家,你怎么知道的?”年轻女人踏上舰板,撩起河水洗腿脚上的泥。
“是你的一只眼睛告诉我的。”老人已经解开了缆绳。
“那我的另一只眼睛告诉你什么呢?”年轻女人几乎被这位老人逗乐了。多少日子了,没有这种开心,这种难得的开心。她轻快地跳进船舱里,坐下,有些天真地看着老人。
“你的另一只眼睛告诉我,你正在渡你的灵魂。”老人已拔着船绳,船打着转儿走开了。
船儿飞快地漂流着。远处的青山一点点地往后退,远处近处几乎都蒙上了一层灰暗,暮色罩下来了。岸,渐渐拉长,哗哗的水声亲吻着暮色。岸上零星的树向他们遥遥招手。那些树原来也是人,而且是人的精魂。
年轻女人被淹没了,淹没在自己的思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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