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另一只眼睛告诉我,你正在渡你的灵魂。”老人已拔着船绳,船打着转儿走开了。
船儿飞快地漂流着。远处的青山一点点地往后退,远处近处几乎都蒙上了一层灰暗,暮色罩下来了。岸,渐渐拉长,哗哗的水声亲吻着暮色。岸上零星的树向他们遥遥招手。那些树原来也是人,而且是人的精魂。
年轻女人被淹没了,淹没在自己的思想中。
水面上,稀薄和稠密重叠着,噬咬着,翻滚着,而又相互推涌着。
“老人家,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有三个儿子的。”
年轻女人坐在船舷上,看着老人健壮的身躯,两年前,部队驻扎在疙瘩村的情形,依然清晰地闪现在脑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有三个儿子?”老人眯着眼,望着远处。
“老人家,你忘了,两年前,我们的部队曾经驻扎在这疙瘩村。”年轻女人的脸上露出灿烂。
“噢,对,我想起来了。是,是有那么一队人马驻扎在这里。”老人深思了半晌,有些兴奋,“你是带了颜色的人?”
年轻女人点点头。
“是不是来筹措什么经费?”老人有些警觉,船底的水哗哗急响。
“是啊,革命形势,我们需要印些宣传革命小册子。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前方连油墨纸张都买不起。”年轻女人的眼神里充满清澈的忧郁。
“我可对这个没有兴致。”老人换换姿势,身体背向了年轻女人,把头转向了一边。年轻女人从他的体位中读出了反感。“继续说说你的苦痛吧。”老人的声音冷冷的。
“河水绵绵不绝,但抽刀断水水更流,我的苦痛,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有时,它浩浩荡荡,直冲命门;有时,它又细如游丝,紧缚心口。”年轻女人悠悠地说。
“你不觉得你的苦痛是天上无根之水,无址之云吗?”
“不,它是真切的,它能化作眼泪。”
“你看看,河里能映出你的影子吗?”老人忽然低下头看着水面。
年轻女人探身看水面,水面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年轻女人大吃一惊,“水里为什么映不出我的影子?”年轻女人失声大叫。
“因为你的影子是白色的,这河水也是白色的。白色的加白色的,自然就看不出影子。”老人一幅悠然的样子,身体微微地转了转。
“为什么我的影子是白色的?”年轻女人不解地问。
“因为你的灵魂是黑色的。”老人眯着眼睛说。
“难道黑色的、沉重的灵魂,其肉身倒映在水里一定是白色的?”年轻女人被老人搞糊涂了。
“这个,我也说不清。可我还是想知道,你的这种苦痛,是偶然产生的,还是时刻挥之不去?”
“有时候重些,有时候轻些,但它并没有走远。大概已经成了可怕的病症。”年轻女人一时间反倒平静了。
“或许,我三个儿子的灵魂都没有走远。”老人用力地拔了一下缆绳,船走快了些。
“你的儿子?你不是不愿意跟我说起你的三个儿子吗?”年轻女人抬头看着老人。
“那是因为我怕想起他们。因为说起了魂灵,我又想起了他们。”
“他们现在在哪儿?不在村子里吗?”
“他们都死在了子弹下。一个身中八弹,另一个也身中八弹,第三个子弹穿过头颅,而后又被千刀万剐。”老人似乎已经没有了感情,其实这种感情被无限的忧伤沉积以后的一种绝望填满了。
“谁这么残忍?”年轻女人有些义愤添膺了。
“都是拿枪的人。”
“日本鬼子!”
“不尽然,也有中国人。子弹不认人。”
“白军?”
“还有呢。”
“还有这些我们被你们称作有颜色的人!?竟然?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年轻女人几乎喊了起来。
“人们啊,怎么就不明白,战争起于战争,最后还要归结于战争。可谁遭殃最深?谁受害最多?是我们这些老百姓啊!我这个老头子最明白!”
“革命总是要流血的。你老人家一定是悲伤了。”
“我已经晓不得什么叫悲伤,也不会有再看到我悲伤!”
“天下迟早会太平的,迟早会有那一天!我们会为天下的老百姓争取到那一天的。”年轻女人似乎在鼓励自己,又像是安慰老人。
“你们都一球样!”
“老人家,你不能这样说,更不能这样想。有什么话就尽管说。有悲伤您可以跟我说。说出来,你的心里就好受些!”年轻女人摇晃着站起来,几乎是在恳求老人了。
“姑娘,你错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悲伤了。”
“不,我已经听到了你的悲伤,你的悲伤,像河水在呜咽,像白云在撕裂,像残阳在滴血。”
“姑娘,你是想给我们带来福音?”老人的脸上凄楚地一笑。
“我是想给你带来福音,我想要身边的一切都露出微笑。让白云跳舞,让森林协奏。”
“谢谢你啊,你还年轻,看出来,你还有热烈的欲望!”
“是吗?”看到老人有所释然,女人心里一阵轻松。
“是的,这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
“你说得没错。现在,我和你有交谈的欲望;然后,就是看这条河流一浪推一浪走下去的欲望。”
“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有了兴味,便觉得愈做愈精,愈做愈有兴味。像我,世上最快乐的事便是拔锚摆渡了。人来了,我摆渡;没人了,我还摆。”
“没人了,你还摆得什么渡?”年轻女人不解了。
“我是在摆渡我自己,听这哗哗的水声,为我的儿子们渡魂。”
这下,年轻女人更加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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