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是不让我多喝水的。”胖婶指指炕上熟睡的年轻女人,浑身几乎是在筛糠,豆大的汗珠啪啪掉在地上,一脸的莫名其妙和委屈,老女人的哼哼哼声又起,胖婶也就不敢多问,接过摔烂的水瓶子涌着一身的肉出了门。
老女人送走胖婶的背影,狞笑着。
铜钱,叮当作响,在老女人手里。
时近黄昏,年轻女人醒了,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老女人在灶台边来回忙碌。
年轻女人的心里咯登一下,她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看起来,老女人倒是个利索人,灶里填把柴禾,手上还掐着野菜。这几天来,总是这样,年轻女人还没有说什么,饭碗已经端上了手。一样的野菜团子,她总要到河边挖几颗蒜头,剥了皮,用刀拍碎,刃了,和野菜团子一起拌了,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有味十足,叫人产生怀念太平盛世的意念。同样是包谷面,可她总能花样翻新,什么锅贴,煮圪瘩,或者是拌了野菜做成的拔兰子,真真好吃得紧。做饭的时候,她的灶台上永远是干净的,碗筷锅罩样样擦得光亮,能照出人影儿来。邻居家的胖婶可就不一样了,给她干柴湿柳,她也生不着个火,弄得屋里烟熏火燎,呛得大人小孩子个个像红眼老鼠。两天前,胖婶也是肚子疼,要年轻女人给她看病,是严重的腹水症,屋里呛得人直流泪,当时年轻女人站在她家地上,就像眼里撒了灰;手脚呢,也不麻利,不是碰了勺子,就是撂了锅盖,不是带倒泔水桶,就是踢倒夜尿壶。反下,邻家的胖婶子一过来,就有叮叮当当的响声跟了过来,生怕有人不知道她似的。灶台上还总是糊痂子连天,拖泥带水,浑身上下像个喂猪的。
看着老女人,年轻女人想起了自己母亲,母亲做活儿的身影是多么地像她呀!这里,要不是有革命任务,她真想不走了,住下来。想着想着,竟然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绳索,呜呜啊啊地叫了起来,定睛一看,哪里是绳子,分明是些烂布条。
“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兔儿踢天了?还捆了手脚?”年轻女人笑着,恕嗔着老女人。可在心里,年轻女人直叫苦,她心里说,这下可完了,死定了,甭说任务,就是命也搭上了。她不甘心,也绝不相信,红色的种子真的没有落地生根?!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老女人撇撇嘴。
年轻女人摇摇头,她糊涂了,真的不知道她是谁?
“我是有名的观音大姑姑,是甚人来侍候甚人,甚人来了说甚话,甚人来了我还得把他给拿稳了。像你,我现在就把你拿稳了。”老女人慢慢走过来,坐在炕沿边,捏着年轻女人的脸蛋,“我们把你当金蛋蛋看哩。”
“是吗?”年轻女人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一脸平静。
“是的。”老女人狡黠地笑笑。
“你听说过藏獒渡魂的故事吗?”年轻女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老女人。
“当然听说过。”老女人像被什么击中,微微一震,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继而是那种玩世不恭的狡黠,“那死头子给我讲过不是一次两次,你也来给我讲这个吗?我比谁都知道藏獒渡魂的故事,我是比谁都知道得完整细致。因为我的母亲就是藏族人。在藏族的传说里,据说,藏獒本是天上的一位战神,因噬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的,所以它性情暴戾残忍。因为它性情暴戾残忍,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必须在其出生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将其与一只正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羊是温柔娴静和顺从的动物,四十九天大的藏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的阶段,这个时期的藏獒与羊羔共同生活,让这个时期的藏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轻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藏獒身上那太过的血腥和兽性。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藏獒渡魂。经过渡魂成功的藏獒会既保留勇猛强悍的秉性,又具备了顺从忍耐的美德。它可以成为忠于职守的牧羊犬,又可以练成为叱咤风云的狩猎犬。你说,我还讲得准确吧!”老女人幽幽地说。
“是,你讲得一点都没错,比我知道得更丰满。”年轻女人的头发散落在破旧的枕头上,面庞清秀,两只好看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老女人。
“像你这种人,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应该对人讲这些渡魂的事,你应该找个好人家,吃好的,穿好的,过衣食无忧的日子。”老女人转过身子,看看窗外的暮色。
“我充分估量过我的运气。在运气上,我是个十足的不幸儿。我唯有投身革命。”年轻女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自己。
“可你知道吗?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为革命印宣传小册子筹措经费,为所有的人伸出热情的手渡魂,帮助他人解除苦痛。你觉得你高尚吗?”
“不,我不追求高尚!”
“可你身上有杀气。你说,三种军队,三股力量,哪一个不是带血的子弹,都会射进羊的胸膛。”
“它不一样。”年轻女人突然感到了悲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伤。悲伤是什么?是所有苦痛从最初产生到很久以后,长时间在心内贮藏起来以后,为平静所遮盖的一种不良情绪,其实也是悲凉。”
“你为了革命还想要那些散金碎银吗?”老女人的脸再次生动地狰狞起来,慢慢地举起一只手来,扼住了年轻女人的咽喉。
“我……有……使命!”年轻女人依然点头。
“我就是一只渡魂失败的野藏獒,而且是头母藏獒。你,放弃最后的冲动吧。此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什么,我失去了三个儿子以后,又丢了老伴儿。儿子死了,老伴儿没死,但他却抛弃了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停地为他吃大富,搜刮这些散金碎银,也唤不回他的心。到底是为什么?可是,我绝对不能放过你,”老女人的手有些发抖,“对于你,我在想,干掉是太可惜了。还是给你找一家富户做偏房吧,秃三你怎么样?”
“你…已经…无丝毫…人性了。”年轻女人说话断断续续。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老女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周围的黑暗更加肆无忌惮地压过来。年轻女人的心里一片空洞。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河腥味儿扑面而来。
“谁?”年轻女人蜷缩着身子,滚到了炕角。
“我就知道,这个丧尽天良的,真的会这样做?!”老男人摸着黑靠近了炕边,“来,到这儿来,我给你把绳子解开。唉,我不会害你的。”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