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山,蔺家寨。
八岁的吴冬至蹲在门槛上,听着隔壁的蔺大爷说着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他是蔺家寨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先生,还懂些风水八卦,整个蔺家寨里最离不得的就是他,平常的书信往来要靠他,红白之事也找他,最重要的是,蔺大爷是蔺家寨的狗头军师,每次出去做买卖都少不得他的谋算。
是的,蔺家寨是一个山贼窝子,据蔺大爷喝醉了的时候说,以前这蔺家寨还叫蔺家庄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很风光的,说是什么蔺相如的后人,每当听到这个说法吴冬至都想撇嘴,名人之后还能来当山贼,也不怕给祖宗丢脸。蔺大爷就会解释只是后来庄子上招了灾,朝廷上的税又重,最后没办法,只能一庄子的人上山落草为寇,靠着劫掠为生。
吴冬至是蔺家寨里极少数的外姓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据说是六年前被这寨子里的人捡到的,捡到的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是他爹,一个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憨厚男人。
吴冬至最喜欢的就是和蔺大爷聊天,因为蔺大爷的话里有江湖,他最最向往的江湖,那个江湖里有独镇南疆的凤首城主,有横刀立马的大刀客,有连破十三寨的奇女子,也有仗剑千里的剑神。这些无不让小小年纪的他目眩神迷,为之神往。
“蔺大爷,蔺大爷,你老说江湖,到底啥是江湖啊?”
小小的年纪,有些稚嫩的声音,一张满是向往期待的小脸,此刻大声的打断了蔺大爷的口沫飞溅,大声问道。
“嘿,江湖?哪有什么江湖,不过是一团浆糊罢了。”
蔺大爷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上似是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对小小的人儿说道。
“想知道?看你爹去,你爹身上就是江湖。”
吴冬至听了蔺大爷的话有些愣神,回头看了看和自己一样蹲在门槛上,用没了大拇指的手捧着碗,正唏哩呼噜往嘴里刨饭的爹爹,忍不住撇了撇嘴,在心里嘀咕着。
“还江湖哩,我爹的手连刀剑都握不了,哪里像是江湖了。”
……
这一晚,月朗星稀,吴冬至一人翻身爬上了自家的屋顶,向下望着蔺家寨的全景,蔺家寨是在半山腰的位置,那之下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寨,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坚固的大门,两边还有哨塔,有山贼持弓站在上面警戒,寨子的正中心立着一杆大旗,旗子最上面有个大大的蔺字,蔺字的下面以稍小一号的字体写着四个字,劫富济贫。这富便是那群会在这边经过的为富不仁的奸商之流,至于这个贫嘛,倒不是说的什么贫苦人家,而是指山上这群连山寨最体面的聚义厅都显得破破烂烂的穷山贼们。这些山贼盗匪们的家人反而住的更靠近山顶,因为这里更安全,山的另一侧便是悬崖峭壁,那峭壁和地面垂直,先天之下的人别想能从那之下爬上来,至于先天之上,如果真有先天来找麻烦,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挡得住的。而一旦有官府的人来围剿,半山腰的寨子会先将他们挡住,即使是山寨被破,也能给这些山上的这些老弱病残们提供逃离的时间。
蔺家寨的山贼们并不是什么人都抢,盗亦有道嘛,他们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每次都会调查清楚那群肥羊的情况,如果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就放过,那些不是太过罪大恶极的便勒索一些银钱教育一下让其觉悟痛改前非再放过,而若是那些真正会害人的便会连货带着身上的衣服都抢个精光,然后将其扔在路边以示惩戒,蔺家寨有规矩,不伤人命。而这样的山贼官府一般也不会太去理会,所以这么多年来,蔺家寨还算安稳。
这个世界对于江湖并不是那么友好,周朝自立国以来三百年,目前传至第九世周明宗,可谓是内忧外患,内里赋税严苛,民不聊生,而外又有诸多番邦对于中原虎视眈眈。但对于江湖这种不安稳因素,朝廷却一直是严防死守,周朝的开国皇帝周太宗少年时便游历江湖,交游广阔,起事之初就是依靠着江湖人的力量,所以在立国之后便对江湖人士多有忌惮,一方面发布了限武令,为江湖上的门派世家登记造册,稍有反驳便是刀剑加身血洗满门,更是建立了悬剑司,取得便是“有丝悬剑,威慑江湖”之意,负责监察江湖诸事,还以侠以武犯禁的名义收缴民间武器,非得许可不可持械。而另一方面,朝廷在血洗了诸多门派获得了很多武功秘籍之后更是建立了自己的势力,文有池河苑,武有张弓府,江湖上也有传言,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那些年的江湖真是万马齐喑,每个江湖人士都是夹着尾巴在过日子,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有大祸临头。而这三百年下来,限武令之下,除了悬剑司,张弓府,池河苑等朝廷所属的势力,江湖上也形成了一城二庄四世家八大派的格局,但在这样虽限武却不禁武的情况下,江湖上反而是各类拳脚功夫成了主流,至于兵器,那不是谁都能玩的。
不过这些纷纷扰扰,小小的吴冬至可不关心,小娃子有些想娘亲了。吴冬至从记事儿之后就没见过自己的娘亲,蔺大爷偶尔会说起捡到他们爷俩的那天,据说那天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小小的娃儿被一块油毡布盖着,被那憨厚的汉子绑在胸口,憨厚的汉子双手的大拇指尽断,背后被不知是谁砍了一道尺长的口子,跪伏在山寨外面,等到被蔺大爷发现之时,伤口早就被雨水泡的发白,而小小的娃儿在大雨如注中放声嚎哭,这才引来了山寨中的山贼盗匪救了这爷俩一命。所以小小的年纪里,吴冬至没有丝毫对于自己娘亲的记忆。
“不过娘亲一定是江湖第一大美人,不然就凭老爹这模样怎么会生出我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吴冬至拍了拍自己的小脸蛋,有些自恋的想到。
“冬娃子!”
小小的院落里,响起了老爹的有些沉闷沙哑的呼唤声,老爹在院落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小娃娃的身影,因此抬起头看向了那茅草屋的屋顶。
“狗日的又偷我酒喝,赶紧给我滚下来!”
听着老爹在底下的呼喝叫骂,吴冬至接着撇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一口一个狗日的,也不想想骂谁是狗呢。端起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打了一个酒嗝,小小年纪便有了酒瘾也是因为他这个不靠谱的老爹,若是平常还是个话少的汉子,虽然沉闷至少拉出去还有个架势,可一旦喝了酒,就不是一句放浪形骸能够描述了的,那满嘴的脏话,那不靠谱的行为和平常简直都不像是一个人,两岁时就拿着筷子蘸酒往小娃娃的舌头上抹,等他长大些,一喝多就爱给自己的娃灌酒,这酒量就这么练上来了,到今年开始,偶尔吴冬至会偷些老爹的酒喝,一是确实嘴馋,二是老爹这么大的人了,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喝酒,不是呼噜呼噜就是咕咚咕咚,那双手连刀都握不住,也不能出外跟着寨子的人去做买卖,这几年下来整个人都有些颓废了,小娃娃长大了,八岁了,自然也心疼老爹,想让他少喝点酒也不是什么坏事。
“爹,你能上来我就把酒还给你!”
任由着自己半醉的老爹在底下叫骂,吴冬至也不恼,只是笑嘻嘻的晃着酒葫芦朝着下面喊道。
“个小王八蛋,敢消遣你老子,有本事你就蹲在上面莫下来,打不肿你的屁股!”
吴冬至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张小脸上却有点悲戚,听着老爹在下面跳着脚的叫骂声,然后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老爹这是又喝多了呢,每次他喝醉了都会发脾气,明明没有一个好酒量,偏又嗜酒如命,等到半夜酒醒了就会坐在自己的床边哭,小娃娃好几次半夜醒来都发现了呢。
大概老爹也是想娘亲的,虽然清醒的时候沉默寡言,不曾跟吴冬至提过一嘴,但老爹喝醉的时候虽总是满嘴的脏话,却从来不曾在小娃娃面前骂过一句娘,有时候老爹也会盯着吴冬至发呆,大概他真的很像娘亲,所以才会让老爹睹物思人。
嗯,睹物思人这个词不大对,我可不是个东西,诶,也不对,我是个东西……算了,小小的娃儿脑子里当然没那么多的词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吴冬至觉得夜有些凉了,这才慢慢的从茅草屋顶爬了下来,听见房里有震天的呼噜声传来,揉了揉自己的小屁股,大概老爹明天醒了就想不起来要揍自己的事儿了,这下自己的小屁股也保住了,钻进了屋子,在老爹四仰八叉的躺着的床上清理出一小块地方,蜷缩着躺了下去,很快进入了梦乡,而在小娃娃睡着之时满屋子的呼噜声停了下来,憨厚的汉子将自己的儿子摆正,盖上被子,之后吹灭了屋内的油灯,看着小娃娃发起了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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