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卖杏花咧!”、“蟹粉混沌”、“冰糖葫芦”~
春,清晨。
一夜新雨后,整个江州城,空气中弥漫着薄薄淡淡的梨花香,伴着杏花的妩媚,但很快,就被街上的嘈杂冲散。
江州城的早市开得比较早,街面还有些潮湿,但摆摊的,挑担走贩的,赶集的,都已赶上了趟,炊饼、混沌,冰糖葫芦,各种叫卖吆喝充斥。
不过,一眼望去,街面上大小商铺,卖得更多的却是那些琳琅满目的花灯,红红绿绿,形状各异。
从东巷起始,延至城门,长长的街面上,人群已显拥挤和喧嚣,想必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摩肩擦踵。
再有三日,便是江州城一年一度的灯市。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江州城的灯市与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的灯市一般是在正月十五闹元宵,但江州的灯市,只为赶在清明缅怀故去的亲友。
所以,灯市更为多彩,有放飞用的孔明灯,也有顺流而去的河灯。
虽也是喜闹,但又添上几分沉穆,恰好又赶上近日阴雨绵绵,喧闹繁华的背后,免不了些许哀沉意味。
好在老天爷今儿个放了晴,人们又嗅到了阔别多日的暖意。
不过,现在距离灯市还有三日,只能窥得灯市繁华的一斑一角。
已记不清这是大明朝的第几个春,自太祖皇帝一统天下,转年龙凤,到如今,已过去无数载春秋。
当朝天子嘉靖爷沉迷玄道,意欲长生逍遥物外。
在朝堂上,有大小阁老呼风唤雨。
而在宫里头,大太监吕方玩弄私权,锦衣卫与东厂、西厂暗斗角力。
苛捐杂税和贪腐日愈严重,好在江南一带历来底蕴丰厚,依旧富足。
一座高大的彩楼屹立江州城中,楼做飞檐回雕,临街大开雕花大门,如瀑的红毯自里间到门前的九层石阶,直铺到街面上,红毯上还残留些许发皱的桃花瓣。
两条红绳自顶楼斜下地面,拴在木桩上,其上布满小彩旗,正随清风摇头晃脑。
一眼望去,第一层楼,门上左右各挂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下,分别站着两个黑衣持刀大汉,面露凶光。
往上,又是一层楼,挂一竖牌匾,上书“春风”二字,再往上,已是顶楼。
这里,便是江州城最大的歌楼,春风楼。
二楼,柳如烟挽起垂到眉间的凌乱,打开褐色小轩窗,循声而望,就看见楼下街角处,那卖酒的田婆婆家的小孙女,田秀儿,站在那里挎着一个装满新摘杏花的竹编花篮,正在吆喝叫卖。
“田秀~”
柳如烟正要唤一声田秀,买两支杏花儿,尝一尝这新春的芬芳,但只喊出这么一声,拉长的声音噎住,变成了“天秀”,突兀地止下了声。
哒哒哒~
一匹白马自城门驰来,这马全身如雪,不见半根杂毛,高头长鬃,套在身上的鞍,也是银色的,此刻奔起来的样子俊美极了。
但抓住柳如烟目光的并不是这匹骏马,而是马背上那个人儿。
锦衣,前胸纹着麒麟图案,下摆纹有飞鱼,脚穿一双牛皮高靴,跨在马腹上,马的奔势不算快,人群纷纷侧目,闪到了一旁,让出道来。
这人两道浓眉如刀锋,偏冷,眸凝如铁,深沉,鼻若悬胆,坚毅。
这眉这鼻眼,放在他那张略显瘦削的脸上,天衣无缝,给人深沉高冷的感觉,再加上他那用一条黑布束起来的白发,更显绝尘。
人在马上,左手握一把连鞘绣春刀,右手执着缰绳。
这人,俊而不柔,贵而不庸,冷而不孤。
只看了那么两眼,柳如烟就已笃定,这人,想必就是那位爷儿口中说的远道而来的“白马客人”。
看其穿着,便知他是一名京城里来的锦衣卫,而且,位阶不下千户。
那位爷曾说过,他等的客人会为他在这春风楼十日的挥霍买单,柳如烟本来不信,但现在已有些信了,这人的穿着气质,确有一掷千金的底气。
这是柳如烟活了二十一个年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如此气质的男子,第二个如此俊秀的男子。
尽管她在这春风楼每天见到的男子就像屠夫海一刀狗笼里养的狗儿一样多,数以百计。
她这些年见过的男人里,有些身世显赫,有些家财万贯,有些才高八斗。
他们有时风度翩翩,有时道貌岸然,有时又像只有皮囊的行尸走肉,但只要一起风,他们就会面目狰狞,凶光毕露,像一只只趴在花房里拼命吮吸的贪婪蜜蜂。
他和他们,可真是完全不一样啊,柳如烟心底暗叹着。
突然觉得自己那颗久经风月,早就古井无波的心颤了一下,两抹飞霞已飞上脸颊。
但很快,这难得的涟漪就被她狠狠地摁住,抽离,消亡。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一株风月里摇曳着长大的蒲柳枝,已触碰不到那个芳心暗涌的世界。
于是,合上半扇窗,把胭脂水粉盒里江州城女妇们最近的新宠抹上她有些疲态的脸,正好盖住了腮旁和眼底难得一见的荡漾,又把那支她十分珍爱的玉珠钗插到头上青丝丛中。
两道梨涡就绽放在她漂亮的脸颊上,回头朝身后屋里那挂着粉纱帐的软塌轻声唤道:“爷儿,天色已然不早,该起床啦,您等的白马客人已经到了。”
那张软塌上躺着一个裸赤上身的年轻男子,身形摆成“大”字,正在呼呼大睡,而那苏绣软衾早已被他踢到一旁,皱成一团。
显然,昨夜里听的那一场春雨已磨去他许多精力。
其眉眼比起方才那马背上的锦衣男子更为俊秀,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此人更显轻佻与洒脱,更多的是玩世不恭的浪荡不羁,还有眉头上跳脱着的豪气。
他,叫作叶寻,但江湖中人大都喜欢叫他“鹤衣郎”。
青衫纹白鹤,姑苏探花郎,公子纵白马,满城红嫁衣。
说的便是叶寻,他家居苏州,素来喜欢穿纹有白鹤的青衫,曾中过科举皇榜三甲探花。
至于后两句,说的乃是他与好友当年中榜游京时,身纵白马过街,京城少女们纷纷着起了红衣。
叶寻刚来到春风楼的时候,曾与姑娘们夸下海口,说自己千杯不醉,姑娘们都觉得他这是在胡吹牛皮,也都不以为然。
毕竟,春风楼最不缺的就是懒蛤蟆喝茶夸夸其谈的男人。
但后来,姑娘们却不得不信了,因为他果真没有醉过,而姑娘们也都在百杯之后就瘫软成烂泥。
“爷儿,爷儿~”
柳如烟连唤了三声,叶寻却如若惘闻,犹自呼呼而眠,甚至还扯起了呼噜。
直到楼下传来一道长吁勒马声,躺在床上的叶寻才眨动长长的睫毛,睁开好看的杏瓣眼,抬起双臂,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悠悠地坐起身子。
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从凌乱的床单上抓起一方已然发皱的巾帕,拿到鼻前闭眼深深一嗅,嬉笑道:“千杯难消佳人恩,如烟呀如烟,你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柳如烟的俏脸儿早已布满飞霞,走到床榻前,为其一边套上靴子,一边说道:“爷儿,您说的客人已经到了。”
叶寻一咕噜滑下床来,跳起身子站定,走到窗前,自铜盆里挽了些水,往脸上胡乱抹开,将湿漉漉的手往木架上那条一尘不染的白毛巾上随意一擦。
抓起窗台前放在铜镜旁漱口用的那被漱水,仰头含水张嘴咕噜噜似在嘴里炸开,低头朝楼下喷出口中的水,惊得路人跳脚,仰头咒骂连连。
他却嘻嘻而笑,对楼下的咒骂浑然不已为意。
柳如烟从绣花屏风后的朱漆衣架上,拿来那一件纹有白鹤的青衫,为其套上,又捧过一条天青色腰带,绕前绕后仔细地为他盘了两圈。
趁着柳如烟为其梳头的空档,叶寻笑道:“如烟呀如烟,你恐怕是在担心没有人会为我这些时日的开销买单吧,咳咳咳~”
他本是说完就笑,却被突兀剧烈的咳嗽给噎住了,一咳起来,脸色也就变得病态苍白,人也弯起了腰,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捂住胸口止住,重新站直身子。
他每次咳嗽的时候,柳如烟总会暗暗提心吊胆,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但半月里来,也早已见怪不怪。
为叶寻轻轻地拍着背,柳如烟曳笑道:“爷儿说得哪里话,江湖中,谁人不知您作为小李飞刀传人的侠名,又有谁人不晓您姑苏第一公子‘鹤衣郎君’叶寻的大名,怎会是吃酒不开钱的混蛋。”
“侠名?臭名还差不多,江湖中人都知道我向来身无分文,生平最喜欢喝酒听曲儿不开钱,一身的臭毛病,至于大名嘛,大小你昨夜里已见识过,我倒是担得起,哈哈,比我更混蛋的人来了。”
叶寻戏笑着,在柳如烟一张俏脸羞红得直欲滴出血来的时候,屋外响起了两声扣门声。
听到这扣门声,叶寻大笑道:“江南当年最桀骜的鹰,进了笼子以后,也学得这许多规矩,来见老朋友竟然也学人敲门,看来,沈神捕已变成严阁老身边最会撒欢的金丝雀儿,不仅在六扇门呼风唤雨,如今更是一摇而上,成了麒麟衣的红人儿。”
“一别三秋,你倒依旧轻松自在,你切莫挖苦我,若非无可奈何,当初我沈江南定会与你一起舍了那一身锦绣,好做个逍遥山水郎君,可惜,为了我师父的冤案,这一身鱼服是暂时脱不下了。”
话起门就被打开了,人也就走了进来,此刻近在咫尺,柳如烟仔细端详打量,越发觉得此人俊冷十分,虽在咫尺,如隔天涯,虽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也使人望而止步。
叶寻走到屏风前的梨木八仙桌旁,拉过椅子坐下,把桌上四只玲珑茶杯竖摆成一条线,抓起桌上那曲嘴青花瓷茶壶,往四只茶杯中倒茶,放下茶壶的时候,壶嘴正对竖摆成一条线的茶杯。
这才淡淡笑道:“三年前你舍不下皇榜三甲的名头,恐怕如今也已舍不下这一身漂亮行头,请茶。”
“当初你舍下探花郎的功名,换得如今鹤衣郎的自在,如今想来,却比我这榜眼明智多了。”
沈江南说着话走到桌前,自四杯茶中抓起壶嘴前最末的那一杯,一饮而尽。
但见沈江南饮下杯中茶,叶寻的两道俊眉瞬间皱了起来,脸上的嬉笑也已完全消失,郑重问道:“这么棘手?”
却原来,酒有酒故,茶有茶道,跑马江湖,难免许多难言之隐,这茶摆的叫作“单刀直入阵”,友客有求,接茶答事,饮第一杯说明所求之事难度一般,最末那一杯则说明事情万分棘手。
沈江南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扭头看看了柳如烟。
柳如烟乃是春风楼久经风月的人精,哪里看不出来此中忌讳,识趣地笑道:“两位爷儿有要事,如烟下楼去招呼酒菜,好为远来的爷儿洗尘”。
话毕,退出房间,带上门去。
听得如烟的脚步声下楼去后,沈江南这才郑重其事地轻声说道:“天玄经与鲲元珠失窃了。”
天玄经和鲲元珠失窃了!
听到沈江南的话,叶寻心头顿起波澜,这两件深藏皇宫的宝贝竟然被人给偷了!
看来,其中必有诸多辛秘,沉静了好些日子的江湖,恐怕又要掀起波涛了。
有趣,实在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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