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酒?”
叶寻睁开被酒香熏眯成月牙儿的双眼,嘻嘻问道。
“果然不负鹤衣郎君的名头,身处地牢却泰然自若,这等心性,难怪当年能够力压四海,搏得皇榜探花,佩服佩服。”
司马青城淡淡而言,抬手打了两个响指。
响指声落,只见玄铁门处,一名身穿紫裙的妙龄女子抱着一方古琴,提着一个木盒,踩着小碎步跑来,奔进牢房站定,躬身向司马青城道:“琴心见过老爷。”
司马青城接过女子手中的木盒,放于桌旁,抬头向叶寻笑道:“年兄请就宴。”
叶寻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抱琴女子,这女子年纪约莫二八,身段玲珑,肤洁如玉,珠圆玉润,倒也算得上是少见的佳人,但已见惯风月的叶寻,对这等胭脂已然麻木。
不过,叶寻向来不会唐突美人,嘻嘻笑道:“妙极妙极。如此地牢,有月,有酒,有美人,快哉!有酒便成席,管你是鸿门宴还是断头餐,有酒胜却人间无数。”
“来人!刑不上大夫,链不锁士子,将鹤衣郎的手镣脚镣打开!”
司马青城朝玄铁门前的狱卒们沉声下令,脸色沉如寒铁,似乎正在酝酿雷霆大怒。
这一切都看在叶寻眼里,叶寻微微一笑,暗叹三年光阴,沉浸仕途的司马青城,早已不是当年京城明月楼上和一起把酒言欢的人,正如泥人罗也已完全变了。
司马青城方才在春风楼抓人时,不由分说便打伤自己,好不威风,对自己完全没有丝毫故交之情。
此刻又如此毕恭毕敬,显然是心有所求。
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玩得好一手两面三刀!
看破不说破,叶寻只是笑笑,待狱卒将手脚上的镣铐打开,叶寻抓住曲嘴酒壶顾自倒了一杯,举杯饮尽,盯住司马青城问道:“司马兄觉得令妹一事是我叶鹤衣所为?打开枷锁就不怕我逃走?”
司马青城没有答话,而是抓起叶寻刚放下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直到琥珀色的美酒注满青花酒杯,这才抬起双眼,对上叶寻的眸子,道:“我知道你绝不是那样的人,但我却必须要抓你,因为有人想要我抓你,为了舍妹的清白,我也要抓你,至于这镣铐,我想,这天底下,还没有能够锁住鹤衣郎君的东西,就像全天下恐怕还没有人能够解下鹤衣郎“一叶鹤泣”的飞刀绝技。”
“但我叶寻向来不是一个喜欢被冤枉的人。”
叶寻倒满酒杯,捏着酒杯走到隔着自己和泥人罗的铁栏前,弹指将酒杯射出去,笑道:“美酒需共饮,罗兄满饮此杯。”
听得叮当一声铁链响动,躲在阴暗处的泥人罗伸手接杯,只听得喉咙滚动,不见答话,叶寻微笑着转身,重新走回矮桌旁坐下。
“只要年兄答应我一事,我便立即放年兄出去。”司马青城只瞥了一眼泥人罗,不作言语,从食盒里拿出一只崭新的酒杯,为叶寻倒满。
“何事?”叶寻抓杯仰头,又饮了一杯。
司马青城亦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眸眼如炬,冷冷道:“在追龙大会上,为我杀了小阁老。”
铛啷啷,轻声起,奏的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曲调虽美,但在此间混乱肮脏的地牢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大煞风景。
“官场如棋,司马兄素来步步为营,搏得如今一身锦绣,难道还不知足?”
那女子犹自跪地抚琴,琴声转轴启合,或轻或重,地牢中那些原本吵闹着的犯人,都抱着铁栏伫耳倾听,安静了下来。
叶寻把玩着手中酒杯,等待司马青城的下文。
“正因我一步一杀,棋盘上已没有落子的余地,若非格局太小,我又何必放眼局外之局。”
司马青城说着话,举起酒杯,月色映着他的手中杯,桌上杯弓蛇影,一抹惆怅爬上他眉间,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到地面,摊成黑乎乎的莫名。
突然,当啷,原本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却是琴弦断了,司马青城手中一顿,杯中酒水泼洒,胸前的青衫湿了一片。
抚琴的女子花容失色,急忙跪倒于地,求道:“请大人开恩,求大人饶奴婢一命!”声泪俱下,梨花带雨。
“弦断本来青天意,奈何吓怯佳人急,罢了罢了,你退下吧。”司马青城轻轻拂袖,淡然开口。
叶寻见此,迎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江州司马青衫湿,原来司马兄听的也是弦外之音。”
抚琴的婢女抱着琴飞也似地逃了下去,司马青城看着婢女诚惶诚恐地奔退模样,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叹道:“我能左右她的生死,严阁老却能拿捏我的荣辱,我和她,除了棋盘不同,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左右的棋子罢了。”
司马青城说完话,身上的肃杀之气一收,又俨然一副翩翩君子模样,盘膝坐下,把食盒上层拆开。
从底层取出两罐一黑一白棋子,把食盒的两块隔板一合,翻转开来,却是一方棋盘。
把棋盘、棋盅置于矮桌上,对叶寻笑道:“昔年京城初相识,每与年兄对弈,总以落花流水收局,一别三载,各领风霜雨露,今日还请年中再次赐教。”
他的话说得尽显寒暄客套,一双眼睛却炯炯奕奕,被月光一映,徒见其中隐忍的火焰。
叶寻见此,把筷子放下,咀嚼着刚入嘴的几块猪肚,嘟囔着嘴道:“猪肚筋道正好,耐人寻味,可惜,酒已经没了。”
司马青城会意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两个狱卒屁颠屁颠的抱来两坛用红布封住的酒坛。
这酒并非什么好酒,只是江州城中田婆婆卖的烧刀子,只是用红布打个幌子,显得多了几分高贵。
叶寻拍开封布,举坛就喝,他对于喝酒向来比别人熟练许多,随着喉结不断滚动,放下酒坛,终于止不住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苍白的脸不见豪饮的熏红,嘻嘻笑道:“从前手捧诗书爱佳酿,而今江湖浪迹,已习惯了劣酒味浓。”
“所以年兄的旧疾更加严重了。”司马青城也拍开酒坛,灌了一喉咙。
于是,落子,开盘。
司马青城每一步都要思索许久才肯落子,力求攻守两得。
叶寻浑然不以为意,显得心不在焉,只司马青城落子之后,随意寻着一处空格落子,趁着司马青城思索的空隙,举坛饮酒。
很快,随着司马青城一步一杀,按着叶寻的棋子亦步亦趋,叶寻身前的棋盅内已落了满满一坛棋子。
“嗒。”
司马青城手指按到棋盘上,抓起仅剩的一枚白子,弹指将手中棋子弹入叶寻身前的棋盅,棋子落盅声如细蚊,如若无声。
“掷子无声,叶兄,承让!”
他虽说着承让,得意之色却荡然于脸,正为这一场胜利开心不已。
以前,他从未胜过叶寻,今天,终于赢了。
叶寻放下酒坛,笑道:“你赢了,这一次杀得我落花流水,但我却没有输,我赢得了这坛红布烧刀。”
叶寻的话说完,司马青城原本洋洋得意脸,瞬间变作了苦涩,就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道:“原来,我又输了,叶兄的格局根本不在这棋盘上,但我却已身陷杀伐。”
“不,你没有输,至少,我已决定要去参加追龙大会,虽然,我只是为了那块臭铁。”
叶寻说完倒地便睡,再也不管司马青城愣在原地像一条被敲了脑袋的死鱼。
司马青城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子,喃喃自语道:“原来能打动鹤衣郎的,永远是朋友这两个字,可惜,你我注定做不了朋友,我现在反倒有些羡慕沈江南了。”
此刻,月色已落尽,司马青城言毕,自腰间解下一团锦囊,放到桌面上,走出牢房,走到玄铁门前,对狱卒说道:“他若要走,随时都可以,你们不必阻拦。”
直到司马青城离开地牢,叶寻才慢悠悠地挺起身子,抓住桌上的锦囊打开,锦囊里是一张字条,写着“二十四桥”四个字。
看到这四个字,叶寻脸色瞬间变得慎重起来,二十四桥,玉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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