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斜成线,洒在江面上,皱起点点漪愁,却蛙鸣一片。
一半是惆怅,一半是狂欢。
原来不过都是孤独。
暗夜无月,几条船停在风铃渡,黑乎乎的影子就像从江里面想要爬上岸的怪物。
江心孤零零地亮着一盏渔灯。
挂着渔灯的一条小舟,定眼细看,船头渔灯下,一个人正蹲在那里,蓑衣斗笠,手执一根鱼竿,雨滴拍在斗笠蓑衣上,刷刷作响。
突然,手中的鱼竿剧烈抖动,这是鱼儿咬钩的征兆,但这人并不着急,只紧紧攥住鱼竿,任凭水中绷紧的鱼线被鱼儿拖着东摇西摆。
钓鱼提竿有讲究,如果时机把握不好,要么鱼儿脱钩,要么鱼竿折断,或者鱼线绷断。
正所谓过刚易折,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这和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异曲同工,放长线不仅仅是因为大鱼在深水区,也因为长线利于大鱼挣扎力道的缓冲。
不多一会儿,水中挣扎的鱼儿没了力气,终于停下扑腾,这人才慢慢悠悠地把鱼线往船上摇,带出一尾锦鲤。
这人伸出右手,双指扣住鱼鳃,左手从鱼嘴取下漆黑细小鱼钩,动作极为娴熟。
显然,这是一个水面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
用食指从鱼嘴勾到鱼鳃,提着这一尾巴掌大小的锦鲤,这人走进船舱,解下蓑衣斗笠,抛到舱门旁,将鲤鱼扔进装了半桶清水的木桶中。
没了斗笠遮盖,这人的面容显露出来,沟壑纵横的额头上,眉毛稀疏,只几根斑白还在倔强。
稀疏的眉毛下,双眼饱食风霜,眼角也开了鱼尾。
这是一张被风霜洗礼过的沧桑面庞,至少也已过了花甲。
但这张脸并不慈祥,也没有风烛残年的颓暮,
相反,一道刀疤,从眼底斜到腮帮以下,像开了一个口子,像旧衣裳上缝补的线痕,触目惊心,狰狞可怖。
船舱正中心的篷顶,用麻绳吊起一盏纸糊灯笼,随着小船摇摆晃动。
摇曳的灯影下,舱内西南角,有一架小火炉,火炉旁是一方矮桌,上有砧板、刀具,有碗筷、调料。
把火炉堆炭拢起火,刀疤老者从木桶中把鲤鱼抓出来,提到火炉旁的矮桌上,抓起一刀宽刃短刀,翻起刀背,朝鱼头狠狠一敲,鲤鱼直来得及摆动一下尾巴,立马双眼翻白。
扣掉鲤鱼内腮,老者一手抓住鱼尾,一手持刀反刮,翻过鱼身,故技重施。
然后割开鱼鳃与鱼身相接的地方,反手从从鱼背脊梁骨处,从头至尾划下一刀,刀锋极为锋利,只一刀就划开了鱼身。
放下短刀,勾住鱼嘴往上一提,手臂一抖,刷刷啦啦,鱼鳞连同鱼的内脏一股脑儿地掉落下来。
这和寻常杀鱼手法从鱼腹入手完全不同,更显得这老者是个中老手。
将鱼洗净剁好,扔入火炉上的陶罐里,老者这才洗手,收拾地上的杂碎。
“呜~”
船舱的东北角落传来一声微弱的痛呻,似梦呓一般。
一道人影用手臂撑着船舱木板,慢慢地爬了起来。
咳咳~
这人面色苍白,眼底淤黑,嘴唇还有些乌紫,用手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青竹林中晕倒的叶寻。
老者把地上的蓑衣斗笠挂到舱壁上,背对着醒过来的叶寻,淡淡道:“醒了就好,不愧是后辈中声名最盛的鹤衣郎,中了唐门的七绝毒也能挺了过来,再有三个时辰,就到家了。”
叶寻停下咳嗽,双眼一扫,又感受到脚下的晃动,听得外面的雨声、水声,已然明白这是在船舱之内。
听到老者的声音,叶寻这才知道自己中的是七绝毒,难怪白日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七绝毒无色无味,寻常人但凡中了此毒,七日之内,必定内力散尽,毒发身亡,纵是华佗再世也徒叫奈何。
运使内力,发现自己内功未失,叶寻在心安之余,心头更多的却是疑窦,不知为何自己中了七绝毒却没有散功。
定眼一看,看到老者消瘦的背影,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叶寻心中已有分寸,明白了自己多半是被对方所救。
微微拱手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不必多言,老夫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你可以称呼老夫为蓑笠翁。”
老者回过身来,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叶寻这才看清老者的面容,也看见老者脸上狰狞的刀疤,心头不禁骇然。
“坐吧,汤快好了。”
老者走到矮桌旁,盘膝坐下,自桌子底下掏出一物,拿到手中看了一眼,甩手抛给叶寻。
沉声道:“好手艺,可惜捏错了人。”
叶寻把老者抛来的东西接到手中一看,不是它物,正是在江州地牢中泥人罗送给自己的那个泥娃娃。
“前辈识得这泥塑是何人?”
叶寻坐到老者对面,急忙出口想问。
这时,船身猛然晃动一下,灯笼摇摆晃荡,扑朔的灯光下,老者的双眼突然爆发两道精光,但很快,就又古井无波。
“老夫在长江上摆渡,南来北往渡江的人千千万,如此漂亮的女子,也许见过也说不定,可惜,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
老者说完,将火炉上陶罐的盖子打开,鱼汤香气瞬间弥漫船舱,但老者的嘴却已闭得严严实实。
鱼汤香味扑鼻,叶寻从老者的神色看出老者已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识趣地岔开话题。
笑着道:“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托前辈前来搭救晚辈?”
“老夫也不知道,老夫向来只为钱办事,老夫救你,只是因为一觉醒来,就有一千两黄金和一封书信放在船头。”
老者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用湿布包手,抓起陶罐,往桌上泥色的土碗中倒下鱼汤。
唰唰唰!
外面的雨,下得大了起来。
船身开始剧烈晃动,但陶罐中倒出来的鱼汤不偏不倚,正正注入土碗中,一滴也没有洒。
好内力!
叶寻这下子再也不敢小觑这老者,单凭这一手,叶寻就能推断这老者的内力已不亚于当世一流高手!
武功有高低,内力有深浅,习武之人分上下,内功的深厚直接决定了整体武功的强弱。
叶寻还是有些不死心,追问道:“书信可还在?”
“烧了,你不必再问。”
老者的声音变得冷了几分,将那碗鱼汤推到叶寻身前,冷冷道:“休再多问,不想变成武功尽失的废人,就闭上你的嘴巴,乖乖喝下这碗锦鲤熬成的鱼汤。”
讨了个没趣,叶寻不再哪壶不开提哪壶,接汤吹了一会儿,分作三大口喝下,只觉腹中暖流升起,全身一阵舒爽,头脑也多了几分清明。
放下土碗,对着鱼汤多了几分好奇,笑问道:“这汤叫作锦鲤汤?”
“非也,其名为跃龙汤。”
老者的声音终于不再冷漠,多了几分自得。
“鱼跃龙门,倒是好名字,前辈每天都捕鱼?”
话出口,叶寻双手附在丹田,运使内力,偏头张嘴一吐,吐出一口腥臭,这是体内的余毒。
但见叶寻排出余毒,老者只微微瞥了一眼,淡然道:“并不是,老夫每日都掌船,无论刮风还是下雨。”
“为何?”叶寻接问。
“长江滔滔,南来北往,东去西归,总有人要渡江,也总得有人摆渡,仅此而已。”
老者起身把炉火浇灭,走出船舱,将那盏挂在船头的灯笼提了进来。
此时,外面的雨已停了下来。
当~当~当
三声钟鸣从外面传入叶寻双耳,叶寻面色一喜,他对这钟声极为熟悉。
“已到姑苏城外寒山寺,你上岸吧,江湖夜雨十年灯,后会有期。”
老者将灯笼同船舱内原来那一盏挂在一起,淡淡而言。
叶寻听言站起身子,走出船舱,天已蒙蒙亮,见得不远处朦胧中,白墙泥瓦,已是寒山寺。
折身朝走出船舱的老者行了一礼,开口道:“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机会,定报前辈救命之恩。”
言罢,从船头跳上岸,再回身一看,骇然失色。
只这一跳的功夫,那原本靠岸的小船竟然已离岸百步,端是鬼神使然!
“鹤衣郎,故人托我带与你一言,‘百尺竿头进一步,白首不惊是江湖。’,另外,你手中那泥娃娃,若是遇见本尊,当躲得越远越好,切记!”
话音落尽,船已入江心,隐入朦胧之中,眨眼之间,黑点远去。无影无踪。
叶寻不知道老者话里是何意,摇了摇头,将身上衣服摆弄一番,回身朝寒山寺外的小路走去。
穿过这条小路,并入官道,再行百来步,便可进入苏州城。
“世有百般路,奈何尽风尘,阿弥陀佛。”
突然,耳畔传来话语,声音似笑非笑,虽以佛号收尾,语意却是在嘲弄叶寻风尘仆仆。
叶寻已听得这是谁的声音,面色一喜,抬头往寒山寺门口一看。
只见一身穿洁白袈裟的年轻和尚站在门口,双手合十,正一脸笑意地往这边看来。
“好你个无夕,半载不见,却已学得这般巧舌,莫不是这段时间偷跑出寺,与观前街上那豆腐西施学来的?”
叶寻笑着开口,脚下加快几分,几步便走到寒山寺门前。
“善哉善哉,鹤衣郎可知你已大祸临头?”
无夕依旧一脸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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