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询先前被挽,因着人家相貌丑陋,这男女之防,在他心里,不觉无视。
如今露出真容,这少年的心思,便不禁活跃开来,雨水打在身上,落进心田,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明知男女有别,放任自流,诸多不妥,然而踌躇万千,决心难下。
一路心上心下,直至回到府衙,走过那条路,行过那条街,穿过那条巷,恍如一场梦游。
值守的衙役远远瞧见,竟不迎接,反而飞快的转身跑了进去。
倾城斜睨着韩询,狐疑的道:“连一个小小的衙役,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这侯爷,不会是冒牌的吧?”
尾音刚落,从衙内奔出三人,为首一人,近前道:“候爷回来了。”却是黄清,后面跟着方正与那名通报的衙役。
韩询道:“两位大人还没歇息?”
方正道:“下官再三请求,黄大人执意不肯,要一同等候候爷归来。”
韩询歉然道:“辛苦两位大人了。”
黄清望着倾城,惑然道:“这位姑娘是?”
倾城笑道:“黄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姑娘了?”一颦一笑间,风情万千,直瞧得那名衙役丧魂失魄。
黄清听出声音,任是刚正不阿,也不禁一呆。他扫了方正一眼,见其躬身而立,目不斜视,暗中点了点,向倾城道:“姑娘和先前判若两人,要不是老夫耳聪,还真认不出来。”待见她两人并肩挽手,不由又是一怔。
韩询脸色一噪,直透耳根,连忙挣脱。好在夜色朦胧,料想别人未必瞧见,略略心安。
方正道:“候爷全身湿透,快去沐浴更衣,我让厨房煮两碗姜汤,可别受了寒。”将他二人分别引到浴室,吩咐衙役备上衣裳,告退下去。
韩询沐浴更衣毕,站在铜镜前端详,虽非锦衣华服,可胜在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朝气勃然,风尘尽扫。吹了一个口哨,意气风发的出得门来,候在门口的衙役,将他引到厅堂。
黄清与方正仍在安候,桌上摆了两碗姜汤,热气腾腾,黄清殷勤的道:“侯爷快趁热喝了。”
韩询自小习武,哪怕只是外家拳脚,体质也远胜常人,后蒙祖母临终授艺,得窥内家法门,服用“白泽丹”后,更是突飞猛进。
别说淋雨,就是冰天雪地,也能抗之如恒,可人家一片好心,不便拂意,端起饮了。
黄清从桌下拿出一双旧靴,道:“看侯爷的鞋坏了,大晚上的也没地方添置,先换上我这双,不知合脚不?”
韩询接来穿上,堪堪合适,谢过道:“黄大人还要盘桓多久?”
黄清道:“出了如此大事,眼下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韩询道:“在下负命在身,就不多逗留了,关于凌知府一案和白大侠立祠之事,还有劳大人费心。”
黄清道:“白义士立祠之事,我刚已委任府丞大人督办,有关凌知府一案,还请候爷示下。”
韩询知黄清意在当着府丞的面,撇清干系。别看黄清代天巡视,拥有先斩后奏之权,可与相爷势如水火,凌见思罪恶昭彰,就不诛灭九族,也难逃满门抄斩。黄清若敢徇私,那怕圣上开恩,想来相爷也绝不会放着排除异己的机会,轻易罢休。
他身份显赫,就算越俎代庖,相爷有心发难,料也要顾忌三分,当即道:“本候年少无知,对于朝廷的法度,那是有目如盲。既然黄大人有问,依本候浅见,旁干人等,若无涉案,一律从轻发落。”
黄清心领神会的道:“候爷既然有令,本官自当唯命是从。府丞大人可有异议?”
方正不知他二人唱的双簧,虽然心中大有异议,可候爷偏操独办,连钦差大人都服了软,自己区区一个府丞,那有底气叫板?
韩询叹道:“舅父近来龙体欠和,小候如此行事,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实则为他老人家多积阴德,以祈天佑。”
方正心道:“你都这样说了,我再有异议,岂非诅咒圣上?”唯唯诺诺的道:“候爷用心良苦,苍天有感,必全灵应。”
韩询微微一笑道:“承蒙方大人吉言。”向黄清又道:“黄大人,韩三爷恰巧也有事上京,在下自作主张,让黄大人你帮忙领路。”
黄清心知肚明,自是人家见自已待卫遇难,怕回程遭逢凶险,是以求人相护,要不非亲非故,对方怎能费时费力,千里跋涉?喟然道:“黄某此生蒙受候爷三代大恩,那是十世难报了!”
韩询肃然道:“黄大人为了苍生社稷,躹躬尽瘁,要谢也是小候一家才对。”
叙话间,倾城梳洗出来,如果说她先前布衣荆钗,不掩天姿国色,这会刻意打扮之后,更是美不胜收。
黄清低声打趣,道:“侯爷艳福不浅,可羡煞旁人。”
韩询面红耳赤的道:“黄叔也开始捉弄起人了。”
黄清哈哈一笑,起身说道:“方大人,劳烦你给侯爷和倾城姑娘,安排一下住宿,老朽年迈,就先歇息了。”辞别而去。
待倾城服过姜汤,方正早有安排,吩咐左右衙役,送去客房。
韩询回房之后,就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写了两封家书,一封呈给父亲备言近况,另一封寄予母亲嘱托照拂,临睡练了一遍口决。
他翌日醒来,晨练完毕,梳洗出去,一个衙役早候在门外,请过早安,道:“候爷,钦差大人和府丞大人让小的转告您,要是起来,请到后堂用膳。”
韩询见他眼睛通红,布满血丝,怕是站在门外,值了一宿的岗,歉然道:“辛苦差大哥了。”
那名衙役手脚无措的道:“能够伺候候爷,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韩询情知继续客气,只会让人更加拘谨,转而道:“昨晚那位姑娘呢?”
一个清脆声音,从背后传来道:“算你有点良心,大清早的起来,知道惦念姑娘。”
莲步轻移,款款走近,人还未到,香风先自袭来,如兰似麝,让人熏然若醉。
那名衙役只觉呼吸急促,口干舌燥,生恐失礼,获罪大人,艰难地垂下头去。
两人去到厅堂。黄清、方正、韩风月、关雎雎与柳青青各抱着孩子,俱在等候,餐桌上摆着的早点,原封未动。
柳青青见他二人并肩行来,举止不拘,不由一阵错愕,侧头瞧了关雎雎一眼,见她脸色黯然,暗地叹息一声。
韩询道:“柳姑娘,关小姐,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倾城姑娘。”
两女昨晚便有听说遇刺一事,知他被一个姑娘从中解救,不期竟然如此年轻貌美。
倾城衽裣一礼,笑容可掬的道:“两位姐姐好。”
柳青青嫣然道:“都说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妹妹这名字,取的可真贴切。”
关雎雎只觉胸口如堵,憋的喘不过气来,起身道:“柳姐姐,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去了。”抱着孩子,低垂着头,疾步而去。
倾城愕然道:“她怎么了?”韩询也是一头雾水。
关雎雎一直强忍的泪水,听见那话,终是忍不住的,夺眶而出。
众人用完早点,韩询向倾城问过银子,别看她在“楼外楼”一毛不拔,这会二话不说掏了出来。
韩询转手递给韩风月,道:“刘总镖头一家的后事,还有劳韩爷帮忙料理。”
韩风月道:“候爷这便要走了?”
韩询道:“按理说来,此事应该在下亲自操办,只是负命在身,刻不容缓。”
韩风月道:“不用那么多呢。”取了一锭五两的纹银,
倾城道:“剩下的我来帮你保管,保证给你省吃俭用。”也不问同意,径自收了回去,纳入怀里。
韩询腹诽道:“一顿饭吃上几十两银子,这也叫省吃俭用?”掏出家书,交付给黄清。
黄清道:“黄叔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候爷和姑娘多加小心。”
韩询点了点头,向柳青青道:“柳姑娘,孩子就拜托你和关小姐了。”
柳青青道:“江湖路远,相见难期,还请公子给孩子取个名字,也好将来相认。”
韩询沉吟道:“白大侠壮志未酬,孩子就叫白延志吧。刘总镖头一家含屈而死,另一个就叫刘昭雪了。”
韩风月叹息着道:“侯爷何苦让孩子生来带着仇恨。”
韩询正色道:“自古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昭雪为人子嗣,父母之仇,焉能不记?怎能不雪?”
方正早有准备,呈上一双崭新的牛皮靴子,道:“侯爷远行,下官也没别的好送,都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但愿侯爷倾柯卫足,平安早归。”
韩询拍了拍方正肩膀,道:“承蒙方大人吉言,在下穿着黄大人的旧靴,举足为法,新的就留给黄大人了。”
他作别既罢,告辞而出,韩风月与方正,直送出府衙之外,方才回去。
韩询走了一程,见倾城尾随不舍,回头问道:“姑娘这是要往哪里?”
倾城理所当然的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韩询诚恳的道:“江湖凶险,在下武功平平,只怕反置姑娘于险境。姑娘要有去处,待在下送你一程。”
倾城眼圈一红,道:“我没有去处,也无家可归。”她说到“无家可归”时,泪水应声而落。
韩询听她语气凄然,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可要带同上路,男女有别,实在诸多不便。
正自踌躇,倾城拉过他衣袖,擦了擦脸道:“老话说赶早不赶晚,快点走吧。”
韩询无计可施,只能调转过来,跟在她身后,见前行并非出城的方向,心想:“你再要去胡闹,我可不奉陪了。”
行了里许,行人渐多,人声渐嘈,不时夹杂着马嘶骡叫声,竟是来到一处马市。
韩询喜道:“还是姑娘想的周到,这是要卖匹脚力?”
旁边一个洪亮的声音,插口道:“江湖险恶,以姑娘的美貌,抛头露面的,可招人觊觎,莫若坐老汉的车,来得舒适安全。”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赶车的老汉,盘坐在车辕上,“叭啦”“叭啦”地抽着汗烟。
那人身高臂长,脸红如枣,满头银发,却又无甚皱纹。至于年龄,说他七老八十,固然有人相信,说他五六十岁,也不让人怀疑。
那老汉吐了一口烟雾,时而似禽,时而若兽,千形万状,让人眼花缭乱。
倾城啧啧称奇的道:“老头,这是变戏法么?”
老汉翻转烟斗,将烟灰在辕边磕掉,把烟杆插回腰间,自推自销的道:“两位要是租老汉的车,以后可有的瞧。”敢情抽烟也是他招揽生意的砝码之一。
倾城道:“你这马车,怎么个租法?”
老汉挺直腰杆,抖擞精神的道:“租法可多着呢,长租短租,日租月租,除此之外,还有三不租。”
倾城兴致勃勃的道:“还有这般讲究?快给姑娘说说。”
老汉道:“瞧老汉不顺眼的不租;老汉瞧不顺眼的不租;生肖属鼠的也不租。”
韩询好奇的道:“生肖属鼠,和租老伯的车,有甚关系?”
老汉连连摇头道:“这关系可大着了,老汉姓马,子午相冲,平生最忌讳的就是属鼠的。
”
韩询哑口无言。他虽然不以为然,可人家的买卖,愿打愿挨,旁人也指责不上。
倾城问道:“那租金呢?”
那自称姓马的老汉道:“只要不在老汉的三不租内,管吃管饱,租金可有可无,路途可近可远。”
倾城端详着拉车的马道:“这马能拉得了人?”
那马歪不横楞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看来别说拉人,就是行走都甚为艰难。
马老汉抽出烟杆,在那马屁股上,轻轻一抽,吆喝道:“老马,来生意了,打起精神。”
那马一甩鬃毛,长声嘶叫,一股雄健的气势,立即蔓延开来。
韩询虽不懂相马,也知是良驹,赞道:“果然是匹好马。”
倾城不放心的又道:“这马看来没问题,只是你一把老骨头,可经得起折腾?”
马老汉拍打着胸脯,“噗噗”作响,以示强壮的道:“只要管吃管饱,别说千里之途,即便万里之遥,那也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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