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热情
巴布里托尔并不单纯是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村庄。
方圆一百公里,或许更大的范围内,巴布里托尔是唯一确定能找到“人烟”的地方,往来绿海的商队如果不幸发生意外——抛锚,遭劫或者断了粮之类,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么个小村子了。而它本身也恰恰是一次意外的结果:大约20年前,绿海还没有现在这般茂盛的时候,一小队难民——现在已经无法说清他们具体的来历了,在这里种下了守身草,建立了定居点。当时一并修建在附近的村落,如今已经全部被荒芜的绿色所淹没,甚至连有人类生存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巴布里托尔,也只有巴布里托尔留了下来。它的头几批居民早已离开,但总有新的成员从五湖四海落难至此,最后决定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里继续自己的人生。
也正因为此,巴布里托尔从不拒绝外来者的进入——即使是在最最艰难的日子里,即使是在豺狼当道人畜不分的时代,巴布里托尔也从不放弃这个原则,有很多人说,这个原则是它直到今天依然能屹立在绿海深处的原因——或许他们说的没错。
村子周围首先是平坦的农田,绿海的气候非常适合小麦生长,但在这里麦田不只是农作物,它把村庄包裹在中间,提供了相当宽敞的视野,这是半天然的隔离带,无论野兽、强盗还是陌生人,要进入村庄,就首先要把自己暴露在哨兵的监视之下。
麦田之外是零星的果树林,几年前种的还是苹果,但现在村民发现有一种更经济实惠,不用怎么照料,还不怕鬼种子侵袭的新作物——中欧甜樟树,某个生态兵器的变种,它能提供海量口感说得过去的果实,而且适应性极佳,现在几乎全世界都能看到种植甜樟树的果园。从某种角度上,甜樟树还提供了类似“守身草”的功能,它和其它鬼种子一样,疯狂汲取着土地的养分,几乎没有给其它植物留下任何空间——这也就是巴布里托尔的第一道防线,是在这个蛮荒世界里,由微薄的人类之力划出的边界。
虽然从没来过巴布里托尔,但当看到成片的甜樟树林后,薛裴还是立即把伞兵枪挂在了背后。
“我们快到了,”她随手摘下一颗拳头大小的果子就啃:“腿脚快点。”
“我我真的走不动了。”
薛裴又摘下一颗芒果模样的果子,抛到法玛斯的怀里:“喏,甜樟果,吃点润润喉咙吧。”
“这是谁种的果子?”法玛斯吞了一下口水,忍住馋问道:“要和主人打个招呼吧?”
“你胆子还真是小呢,王牌机师,”薛裴笑道:“算在我的帐上好了,不用担心尽管吃吧。”
和他的长相一样,法玛斯吃起东西来也颇斯文秀气——也许应该说是谨慎小心,就好像是在堤防食物里有毒一样。
麦田中央的巴布里托尔就像奶油蛋糕上的红樱桃,刚走出果林便能一眼望见。用甜樟树干做成的木质围墙差不多有四米高,只在大路的方向上开了一个出入口。大门看上去像是用某种大型推土机的前铲制成,两头的顶端系着绞绳,大概是靠人力“驱动”,一座十几米高的简易风车立在围墙内侧——简易到让薛裴感觉是用火柴棒搭起来的,风车的帆布叶片破烂不堪,但还是在随着轻风慢悠悠地转动,仿佛时间的流逝在这个村庄也比其它地方要来得缓些。
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在田垛上踱着步子,看到两个陌生人靠近,只是轻轻一瞥,便又忙着自己的事去了。田地里除了这头荷斯坦牛以外,就只剩下一具稻草人与它形影相吊了。
“没有人?”法玛斯望了望四周,感到一丝不安:“怎么回事?”
“可能是农闲期吧……或者,嗯?”薛裴瞄了一眼脚下的麦苗,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木墙上的哨兵注意到了来者,先是端起猎枪,而后捧出一个土制喇叭,大声喝出一个极别扭的英语单词:
“谁?!”
薛裴投降似的举起双臂,停下步子,高声回道:“旅行者!”身后的法玛斯也跟着举起双手,紧张得有些发抖。
哨兵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身影便从木墙上消失了。不多会儿,村庄的正门——那个应该出现在废品收购站的金属物体徐徐升起,两个拎着猎枪的壮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从肤色和相貌来看,其中一位应当不是亚洲人——而且差得相当远。
“你好,”这个栗色皮肤的壮汉朝薛裴和法玛斯挥手致意:“我是阿隆,巴布里托尔村的民兵队长……”他的目光在薛裴背后的Q9P伞兵枪上游移了几秒:“两位是……”
薛裴莞尔一笑:“我叫薛裴,旅行途中路过贵村。”继而恢复严肃,用手指指身后:“这是法玛斯,落难的飞行员,我在路上遇见了这个倒霉蛋。”那模样就好像是在和法玛斯划清界线。
面相有些狰狞的阿隆上下打量了法玛斯一阵:“落难?是碰到了劫匪吗?”
“恩恩恩,“法玛斯点点头:“是劫匪,好大一群劫匪。”
“这帮天煞的畜生,”阿隆咬牙切齿的样子让法玛斯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最近他们的活动实在是太频繁了……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
法玛斯直摇头,薛裴虽然记得,但也没有开口。
“现在在绿海有好几个盗抢团伙,”另一位哨兵结果话茬道:“其中黑衣党和我们村子有世仇。”
“别怕,这里很安全。”阿隆露出一口雪白的大牙,憨憨地笑着:“来得都是客,”他拍拍法玛斯的肩膀:“你是叫福尔摩斯对吧?”
“啊……”法玛斯顿了一下:“啊,对……算是吧。”
“进来吧,还有你,”阿隆朝薛裴打了个响指:“小姑娘,来村子里歇个脚吧。”
真是个粗鲁的农家汉子——薛裴心想:不过还挺率直可爱,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就在要踏入大门的时候,木墙上的一道刻印吸引了薛裴的注意,她即刻转身看去,阿隆也顿下步子,走到她身旁。
那是一道大约2米左右的细长的刻印,斜着穿过了三根原木,乍一看像是砍刀或者利斧所为,薛裴用手指轻轻一碰,很快又缩了回来,只有阴郁写在脸上。
“是红脸,”阿隆见状开口道:“上一次袭击时,它们差点把这墙给打散了。”
“这是,”薛裴故意顿了顿:“勇士级的红脸,大概三米三到三米六的样子,体重应该在650千克以下,不,也许700千克。”
阿隆着实愣了一下,仅仅通过一个爪印就判断出红脸的种类和体型,这样的人不只是第一次看到,甚至是头一次听说。
“没错,一头直立行走的红脸,还不是我见过最大个儿的……”他朝旁边的木墙指去:“那边还有一些抓痕,有时会有些个子小的试图翻越围墙,都被我们打死了。”
薛裴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瞧了阿隆一眼:“袭击不只一次吗?”
“哈哈,”阿隆苦涩地摇摇头:“你恐怕不知道,一年前这里还没有围墙呢!”
“……我以为木墙是用来防御盗匪的。”
“你自己看啊,小姑娘,”阿隆大手一挥:“你看上面有没有弹孔?”
薛裴后退一步,在那满是裂纹的墙体上,的确连一个现代化武器留下的痕迹都找不到。这情形即使是像薛裴这般资深的怪物猎人也会感到惊讶,她托起自己小巧的下巴,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
“从没听说过有为了防御红脸而修建的工事……”她自语道:“从新几内亚到东京丛林,我到过许多有红脸活动的地区,但所有‘墙’都是为了防‘人’才竖立起来的。”
“是吗?”阿隆对眼前的漂亮女子突然有了一份敬慕:“这些我还真不知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离开过绿海了,很多年。”
薛裴没有注意到对方表情上微妙的变化,而是兀自地继续道:“红脸虽然凶残暴戾,但也是一种非常谨慎敏感的社会性动物,在没有绝对必要的情况下,它们很少主动袭击人类,至于冲击人类的大型永久性定居点……”她微笑着耸耸肩:“更是闻所未闻。”
“它们以前也确实都挺老实的……”阿隆话锋一转:“哦,对了,您是叫……”
“薛裴,薛——裴——”
“哈哈,”阿隆直率地挠挠头:“中国人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记啊,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不瞒你说,”薛裴转过头,用练习过很多遍、自认为非常英姿飒爽的冷峻神态对阿隆道:“我是个怪物猎人,职业的。”
“你懂得猎杀红脸?”
“略懂。”每每谈及薛裴的“专业”,她都显得分外得意。
“那可不得了,”阿隆用力吞了一下口水,朝大门摊开手:“快请进,尊贵的猎人,巴布里托尔欢迎你!”
薛裴嘴角一咧——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喜欢那些有红脸出没的地方。
也许是得益于清爽的天气,村子里的环境比想象中还要干净些。房屋全部为木质,只是结构和做工都比外墙来得精细,有几间大些的还蒙着一层复合材料,虽然看着有些别扭,但似乎还挺结实。
道路一侧建着水槽,十字路口中央则是一口石砌的深井,正有位岣嵝老妪在井边打水,动作缓慢悠然,看了眼薛裴又继续起手上的动作。一袭凉风顺着街道吹过,薛裴轻轻按住耳侧的发梢,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让她从恍若隔世的错觉里回到现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来。
“请,”阿隆朝一间别致的小木屋比了比:“这是村上专门为旅行者修建的旅社,我们没什么好东西,但总算还有热茶。”说着他便转身欲走。
“阿隆先生……”薛裴压低声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反手塞到阿隆的胳膊肘里,动作之熟练,让旁人根本无法察觉:“我想,这个你们这里还是用得到吧?”
不知是装傻还是先天愚钝,阿隆大大咧咧地把钱卷展开,看了看,又还给薛裴:“用是用,不过茶钱和饭钱都不用给我,你们走时留给旅社的莫大婶就可以了。”
“是给你的,阿隆先生,”薛裴把钱平放在阿隆的手心中央,又卷起对方的手指,紧紧握住:“你是村里的哨兵队长是吧?就当是我给你的保护费。”
“这种事情……”阿隆皱着眉:“没有先例呢,嗯,不管怎么样,谢谢,我先收下好了。”说完他微微点了点头,就抽身离开了。
薛裴啧了一下嘴,她本来是想要多套出一些情报,但这个叫阿隆的莽汉看来是个完全“不懂规矩”的家伙,只得暂时作罢。
说是旅社,其实只是间大屋子,中间放着张长桌,两边是几张高矮不一的长凳,别说是包厢,连个厕所或者浴室之类的地方都没有,整家旅社就这么一个房间。更离谱的是,作为“旅社”,这里竟然连一张床都找不到。
“根本就是仓库啊……”薛裴暗暗怨着,座到了法玛斯的旁边,显然今天只有他们两位“顾客”。桌上摆着一排杂乱的陶瓷餐碟,和几个像是木质的、茶杯模样的容器。
“茶呢?”她抓起茶杯看了一眼,又扫视了一圈四周,露出不满的表情:“大婶呢?”
话音未落,一位穿着兜裙、面容严肃的黑发大娘推开旅社的木门,把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推到薛裴和法玛斯中间,什么也没说,就兀自地开始收拾起餐具来。
“你是……”薛裴想起阿隆刚才嘴里提到“莫大婶”这个称谓,于是用中文问道:“中国人对吧?”
“恩,”对方头也不抬,对在这穷乡僻壤遇上同胞也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
薛裴装模作样地品起茶来:“这旅社有名字吗?”只是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茶杯里温温的水。
“没,”大婶依旧是冷言冷语:“这里原来是仓库。”
薛裴暗自苦笑了一声,然后用手指捅捅法玛斯:“大婶,我的朋友在外面饿了好几天,能先找些吃的来吗?”
法玛斯听不懂中文,很诧异地上下打量着薛裴:“怎么了?你好像是在说我?”
“等晚饭吧!”
薛裴只好又一次祭出自己的法宝——她把一张叠成四角形的50美元按在桌上:“我想要先来一点小吃……”她顿了顿,略作思考:“顺便跟你打听个事儿。”
大娘用余光看着薛裴,没好气地道:“小吃没有,要打听什么的话,就直说好了。”
薛裴尴尬地把钱收了回来,看来这个村子着实有那么点不食人间烟火。
“大婶,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十几年。”
虽然对方态度冷淡,但薛裴还是细声和气,面带微笑:“这周围一直有红脸袭扰吗?”
“不……”中年女人手里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算有吧,只是最近一年比较频繁。”
薛裴注意到她语态里的微妙变化,不动声色地道:“它们进过村子咯?”
“否则要外墙做什么?”
“你亲眼见过吗?”
大婶仿佛被这句话给激怒了,脸色非常不悦:“晚饭时我会来叫你们的!”
在她摔门而去的同时,薛裴才把茶杯轻轻放下,然后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思考。法玛斯从怀里掏出一根压缩饼干,看了看身旁的女孩:
“要吗?花生味儿的。”
“不,”薛裴摇了摇手指:“谢了。”
撕开包装,法玛斯用力咬了一小口:“听上去你们谈得很投机啊?”
“对,她很热情呢,”薛裴笑道:“还问我们要不要吃点什么。”
法玛斯突然把手里的饼干放了下来:“你怎么回答的?”
薛裴用指尖压着脖根,皱起眉头,矫揉造作地道:“我说‘不,谢了,我们中午才吃了海鲜’,撑得慌。”
相对于与法玛斯不着边际的对话,薛裴更在意刚才大婶的言谈。很显然,她一点也不友好,而且在红脸的问题上有所避讳。她有在说谎吗?薛裴说不上来。像巴布里托尔这种规模的防御工事,恐怕用不了一个星期就能完成,而如果真有红脸冲进村子,估计两三天就搞定了。阿隆说木墙是在一年前修建好,红脸的威胁也差不多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出现才对,也许稍微早一点点……
薛裴把头扭向一边,茫然地盯着屋角。她遇到一个小小的逻辑错误:如果人类不慎在红脸的地盘上定居,自然是有可能遭到一而再再而三的袭击,但巴布里托尔已经有差不多三十年的历史,那个时候绿海还只是草原,根本就没有能够容纳红脸族群的自然条件。而红脸也绝不可能在人类聚集区的附近筑巢,那么一年前开始发生的红脸袭击就是一件很说不通的事情了——至少与薛裴目前了解的“红脸生态学”有些出入。
“饥饿……”她看到法玛斯手里的饼干,兀自念叨着:“也许是因为饥饿?”
从绿海的环境来看,红脸会挨饿以至于不得不去吃人,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还记得那对年轻男女的尸体,如果是一群饥饿的红脸袭击了他们,就根本不会有“尸体”这种东西存在。
“你见过红脸吗?”薛裴淡淡地问道:“法玛斯?”
“我?”法玛斯点点头:“我只是在新闻里看到过,毛茸茸的,像是狮子,但外面身子上又长着骨头……总之,怪恶心的。”
“亲眼见过吗?”
“亲眼?那真没有,也不想。”法玛斯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大部分的人其实都没有亲眼见过红脸,他们只是凭着主观推测和他人的经验,在脑中构造出一系列‘怪物’的‘像’,以为那就是红脸,”薛裴叹了口气:“可他们都不明白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真实才是存在,想象出的怪物,再凶残再可怕再恶心,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那些真正与怪物相处的人,反而只能说出一些平淡无奇的故事。”
“呃,抱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真正恐惧红脸的,不是那些天天与红脸打交道的人,而是从没有见到过红脸的看客……”薛裴不耐烦的摆摆手:“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些?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我出去转转。”
“等下!你去哪儿?”
薛裴没有作答,而是背起伞兵枪,推开门,径直走出旅社,谁知一个长者和一个医师模样的女人正要进来,三人差点撞个满怀。长者消瘦但精神隽烁,披着说不上是什么动物毛皮做成的坎肩,女医师自然是穿着白色的大褂——虽然破旧不堪,但还算干净,她约莫30岁上下,留着漂亮柔顺的金色短发,戴着宽大的黑框眼镜,尖下巴,凸颧骨,丹凤眼,容貌还算秀美,只是显得有些冷漠和不近人情。
“你就是那位怪物猎人?”长者的声音非常沙哑:“叫薛裴是吧?”
起码他没把名字念错。
“是,您是?”
“我叫乌兰阿斯兰,”老者微微欠身:“巴布里托尔的村长。”
“我是雪梨,”女医师笑起来的样子相当友善:“从美国来的医生,久仰大名。”
总算是遇到一个认识自己的人了,薛裴心想,这样就会为接下来在这个村庄展开的行动省去许多麻烦——理论上说。
“从美国来的医生?”薛裴微笑着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是来做人道主义服务的吗?”
“呵呵……算是吧,”医师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两声:“倒是薛裴你,为什么来巴布里托尔呢?狩猎?休假?还是又准备写一篇后战争时代的进化学论文?”
这个医生不只是听说过自己——薛裴稍稍有些吃惊:
“坦白地说了吧,是为了红脸,我看得出来,这个村子很……”
“那你可以回去了,薛裴小姐,”村长硬生生地打断了薛裴的话,他那本来就板得死死的面孔,突然就变得阴沉可憎:
“这里不需要猎手,一个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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