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马车缓缓的走在官道上,相比于昨日来说,马车自然是慢了不少,原本前车共有四匹拉车的马,昨日的激战之中已倒了三匹,而后车的马也只剩下了一匹。到了今日,两辆宽敞的马车,前面都只有一匹马在拉车,也不知是它那死去的六个同伴更为幸运,还是这两匹拼死拼活的马更为幸运。但好在马儿不会抱怨,不会罢工,只是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着。
好在没多久,便有几名家仆打扮的人送来从官道以南送来几匹好马,也不知秦重等人是怎么传出消息的,如此轻车快马,只两三日,他们便抵达了金陵,这随后的几日倒是顺风顺水,一路也有秦府家仆好生照料,木大师闯荡江湖八年,倒从未赶过如此轻松的路。
金陵一词,说来已然是有些年头的称呼了,自太祖洪武皇帝开国以来,将元朝的集庆路定为国都,称应天府,后永乐帝迁都顺天府,这应天府就成了陪都,金陵之称虽在,南京一词用的却比金陵要多,倒是一些文人雅客仍对金陵一词还念念不舍,至于木大师对金陵一词的执着,那就算是附庸风雅了。
江南之地,自古繁华,也是屡战屡毁,屡毁屡建,但如今开国二百多年来,并无战事,所以有了百年的家业,方今赋税杂项虽多,百姓的日子倒也没那么凄苦,依旧是富足者整日鱼肉,贫穷者奋力求生,如是而已。
秦府离城门不远,进城不过走了十来分钟便到了,但秦府却很气派,很宽敞,若不是各家宅邸都有规格限制,这秦府的大门恐怕要修的比城门还大。木大师三人,确切的说,是木大师与蛇蕊夫人两人对秦府不甚感兴趣,至于小盈,那一双眼睛都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只盯着那漆墙石狮,朱楼雕栏,都看入了迷。
秦重笑了笑道:“小盈姑娘若是喜欢,不妨在我秦府常住下来,在下每月给小盈姑娘一百两银子,如何?”
小盈听得一个激灵,手都颤抖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啊?啊哈哈哈…”这时蛇蕊夫人不动声色的扯了扯小盈的衣袖,小盈这才反应过来,道:“哈哈哈哈……这件事情嘛…我得好生琢磨一番。”
木大师却没等小盈来商量,连忙接了个话,道:“我等初来,还是先去亲戚家中一趟,将情况言明的好。待此事忙过,定然再来秦府。”
秦重叹了口气,道:“木兄弟这是要去而不复返了?”
木大师道:“不不不,在家姐未分娩前,我等绝不会离开金陵城。”
秦重这才高兴起来,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那明日我让府中做几样好菜,静候三位大驾。”
木大师应了一声,拱手离去,蛇蕊夫人拽着小盈跟在后面,而小盈一步一回头,这样的房子她可是一辈子都没住过。
一到了这繁华街巷之中,木大师就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散出一种朝气,一种活力,不论别人怎么看他,是杀人的魔头也好,是救世的菩萨也好,是不拘一格的狂士也好,在他自己看来,他不过就是演傀儡戏的,看见人多的地方,便收不住去演一场的心思,去博得小孩笑声,换来大人们的赞叹,可他又有着太多的心事,所以每演过一场,便会从眼前众人景看出前尘各种事,到了最后,看见在场的观众们因此而喝彩而高兴,内心中总会有些欢乐之后的落寞。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个不开心的人,所以总觉得给予别人的开心便不那么真挚。
他三人又走了一段东拐西拐的路之后,蛇蕊夫人笑道:“看你走的像是有目的一般,怎么?真入了戏,以为我们是来走亲戚的?”
木大师笑道:“我可没入戏,这里最入戏的人恐怕是南蛊的弟子吧?”
小盈哼了一声,道:“一百两诶,我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虽然我没本事赚就是了。”
木大师笑笑,道:“看你这财迷样,你靠本事自然是赚不到那一百两,可你能靠姿色啊,若是猜的没错,秦重小妾每月的脂粉钱恐怕也是一百两左右。”
小盈道:“呸,你怎么不去做他小妾?实在不行,男宠也是不错的嘛。”
木大师笑道:“我为何要去,我可是可以靠本事赚到那一百两的。”
小盈道:“对哦,你明明可以靠武功吃饭,干嘛要走江湖卖艺?”
木大师道:“你以为我没靠过武功?恰恰相反,我若是肯出手一次,江湖上自有人愿意花费千两万两白银。可我赚到手后才发现,自己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就索性靠着傀儡戏糊口,钱虽不多,但好歹花出去也花的安心。”
小盈道:“你曾经那么有钱呢?”
木大师叹了口气道:“你把曾经两个字给去了,我现在也有,要不拿什么换的你。”
小盈生气道:“那你有钱!你还每个月只给我二钱银子?”
木大师道:“白吃白喝的,我看就是给多了,从这个月开始换成一钱。”
小盈立刻委屈巴巴的,道:“我说错了嘛,二钱,二钱不少了,不少了。”
木大师道:“这还差不多,还以为你本事见长呢!”
小盈道:“我哪有什么本事嘛,刚刚开玩笑的,二钱不许减哦。”
木大师摇摇头,很是无语道:“不减不减,每月二钱。”
小盈闻言,高兴的跳了起来,蛇蕊夫人则在此时插嘴道:“木大师,我看我们这走的,可越来越像是进了风月之地了。”
木大师道:“对啊,前面再走一刻钟就是秦淮河了,不过我们要去的地方更近一点。”
随后他带着二人进了一条小巷,又一阵左拐右拐,最后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医馆,这医馆有些破旧,前厅没有一个大夫,更没有一个小僮,他带着二人径直到走到了后院,才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站在后院中作画。
木大师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老孙头,又在卖弄风雅呢?”
但那老者一丝反应都没有,仍在专注作画,木大师似是有些不耐烦,上前打算拍拍他的肩膀,但方一走近,像是遭了雷劈一般,硬生生把手停在了半空,转身走到蛇蕊夫人与小盈身边,道了句:“再等等吧。”说着他去旁边倒了两杯茶水,给了蛇蕊夫人一杯,又自己拿了一杯,举止很是自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小盈没好气的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道:“那老人在干什么呢?”
木大师叹了口气,道:“作画啊,还不够明显吗?”
小盈道:“嗯?什么意思嘛?”说着她走近去看,木大师拉住了她,道:“看可以,切勿出声。”小盈点点头,随即又走近,但看那宣纸之上,画的是一个身着仕女服饰的女子,头发上斜插两根金钗,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可惜的是,就连远山的风景都已绘的层次分明,极为生动,偏偏那女子的面上却是一片空白,五官一笔未动,而老者握着毛笔许久,头上已渗出了层层细汗,右手微微颤抖,显然十分着急,但还是不肯落笔。小盈作为看客,也看了许久,不自觉的被那老者的心情所感染,脱口而出道:“这么好看的画,怎么不画她的脸?”
话刚出口,小盈便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了嘴,但还是晚了,那老者身体一震,一只毛笔也从手中脱落,好在那老者年纪虽老,身手却够快,左手一捞,凌空抓住了那只毛笔,交还右手,随后一抹汗,又将左手上的墨汁尽数染到了额头上,那老者也不知是没感应到头上的墨水,还是被打断思路气的不行,板着脸道:“今日医馆歇业,老朽心情也欠佳,不管你是花柳也好,堕胎也好,都改天再来看老朽的心情。”
小盈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一下,发觉那老者竟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妓院女子,但是自己先打扰老者在先,倒也不好发作,木大师则道了句:“老孙头,好久不见啊。”
那老者这才转过头来,看到木大师,显得欣喜异常,拉着木大师就到一旁坐下,道:“你小子可想死我了,我告诉你啊,那局棋我可琢磨透了,这次你再施那种损招,我绝不会再上你小子的当了。”
木大师笑道:“好说好说,难怪这棋盘上的棋子原封不动,落了一层灰,原来你还在琢磨上局是怎么输给我的,不过话说回来,上局棋是几年前下的来着?”
那老者道:“三年两个月又七天,我把时间记得清清楚楚的。”
木大师笑道:“那我可是三年没沾棋了,下不下得过你还另说。”
那老者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棋盘上见真招吧。”
随后他拉着木大师就到了一旁下棋,全然不管店内还有蛇蕊夫人与小盈,蛇蕊夫人只懂一些浅薄的围棋道理,本以为自己可能看不明白二人的对弈,但细看之下,发现老者与木大师额棋艺倒也不算高超,只是棋逢对手,所以很快就下的不可开交。
小盈看不懂围棋,只得在这后院中随意逛逛,这后院的一砖一石甚是考究,看起来自然而雅致,饶有生趣,晒着的药材散出一股子淡淡的药香,但除了后院,所有房间之内却无一例外,都是凌乱不堪,有的衣物堆积,有的地方还落着灰尘,应该是那老者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落之中,房间内却甚少涉足。
小盈嫌屋内太闷,又走回了棋枰,此时老者与木大师正下的火热,落子如飞,小盈这才发现这小小的后院之中,竟是琴棋书画样样俱全,除开棋枰之上落了灰尘,书案与琴台之上都是光滑如洗,看来这医馆之中只有老者一人居住。她实在无聊的紧,只好也看着木大师与老者对弈。
棋盘上密密麻麻,已布满了个六成的棋子,那老头越下眉头越舒展,显得甚是得意,而木大师则带着些许微笑,也看不出是优势还是劣势。良久,木大师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之中,道:“果然是生疏了,我下不过你了,老孙头。”
老孙头嘿嘿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能来看老头子我就够了,说说吧,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木大师抬手一指,老者一看,正是蛇蕊夫人,瞧了几眼蛇蕊夫人的肚子,道:“这事棘手,难怪你要找我。”
木大师眉头一皱,道:“我是让你帮忙安胎,给她调养调养身子。”
老者笑道:“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就容易多了,老朽在这风月之地待得久了,总落下些不好的习惯。”
蛇蕊夫人也没在意,笑了笑道:“老先生真是个趣人。”
老者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蛇蕊夫人,原本正要说话,但话还未出口,忽然整个人如疯似癫,手舞足蹈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随后连忙跑到书案那里,端起毛笔正要勾勒,忽又转头对蛇蕊夫人道:“姑娘,麻烦你再笑得像刚才那样。”
蛇蕊夫人一愣,但还是勉力笑了笑,此时的笑非是出自内心,自然与第一次有所不同,那老者让蛇蕊夫人再试了几次,但越试,蛇蕊夫人的表情就越僵硬,最后老者气不过,将笔狠狠的往地上一摔,原地来回走着,甚是懊恼悔恨。
木大师连忙上前想劝慰几句,还未开口,那老者忽然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扯住了木大师的衣袖,一双手本就枯瘦,一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甚是用力,随后他极为悲恸道:“我记不得她的脸了,我记不得她的脸了!我记不得她的脸了呀!!”这句话反复重复了好几遍,忽而似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拽着衣袖瘫坐在地,随后竟嚎哭起来。
小盈与蛇蕊夫人虽不懂缘由,但听了这句话,再看老者的反应,心里多少也明白了些,都有些不忍再看。
木大师只是叹息,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拍着那老者的后背,良久,那老者似是恢复了神智,站起身来,对三人施了个礼,道:“老朽,老朽失态了,这位姑娘,过来我给你把把脉。”
蛇蕊夫人虽有些错愕,但还是应了一声,木大师既然带着蛇蕊夫人到这里,那这老者的医术自然不差,刚一搭上脉搏,就道出蛇蕊夫人近些日子舟车劳顿,没有好好休养,然后去包了些药材,打算给蛇蕊夫人煎药。
木大师趁机会问道:“老孙头,蛇蕊夫人的身体可有大碍?”
老孙头扇了扇药炉的火,道:“没什么,静养几日也就……等等?你说她是谁?”
木大师道:“蛇蕊夫人啊。”
老孙头道:“可是姑苏城苏家二小姐苏雅?”
蛇蕊夫人笑道:“想不到老先生竟还知道我的名字。”
老孙头神情有些激动,又强自压抑了下来,最后只说了句:“放心吧,别说你姓苏,就是单看在那小子的面上,我也一定尽心照料,保管你母子平安。”
蛇蕊夫人点点头,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木大师一眼,但见木大师神色淡然,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放心,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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