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大师与小盈二人走在街上,趁着天还没黑,打算买些衣物,食物,毕竟这几日奔波,身上的衣物都脏了不少。
此处离医馆甚远,车闹马喧,小盈问道:“那老者是谁啊?”
木大师道:“他谁也不是,现在只是一个患了疯病的可怜人罢了。”
小盈想了想,又道:“那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木大师笑了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吗?虽然地带偏了些,但生意总不会差。”
小盈道:“可听他所说的话,他的那些病人,似乎都是…都是……”
木大师顿住了笑容,道:“都是妓女?”
小盈道:“是啊,那多那个啊。”
木大师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他已有八十多岁,不过是在自我放逐罢了,一个人不把自己当人看了,痛楚自然也就少多了,这点我倒深有体会。”
小盈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木大师则继续道:“若是你在西湖畔没碰到我,你恐怕也已成了他的病人。”
此话一出,小盈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但细细思索,木大师所说的话确实又是真真切切的事实,饶是这三伏天气,小盈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木大师道:“别去想了,想也没用,遇上了我就是遇上了,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小盈应了一声,就像是胶水封了嘴一般,再也没说一个字。以往二人买什么东西,都是小盈去试,去看,去选,这次却是木大师在挑在选,小盈则一言不发,木大师心里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小盈难免会难受,但这江湖之上,谁都有可能死于非命,便是哪一天他自己死于人手,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总不能一辈子让小盈泡在蜜罐子里面,不知人间冷暖。
待得二人回到药铺后院时,老者又站在了书案前面,手里拿着毛笔,但不同的是旁边站着蛇蕊夫人,她捧着药边喝边看,口中正说着:“老先生,你别急,一个个来,你先好好想想,她眉毛是粗是细,是浓是淡,是远山眉,还是柳叶眉?”
那老者道:“我只有一点印象,但是忘的差不多了。”
蛇蕊夫人道:“和我的眉毛比呢?”蛇蕊夫人的眉毛是柳叶弯眉,又细又长,甚是淡雅。
那老者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比你的眉毛要粗些。”
蛇蕊夫人听罢,也不多话,掏出随身带着的铜镜,生怕耽误了老者的思路,随手沾了些墨汁便充当眉笔,在眉毛上添了一些,到底是心灵手巧,墨汁画起的眉形也甚是好看,然后道:“是这样吗?”
那老者连道:“是是是,是这个样子,你别动,我……我画。”
蛇蕊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好,我不动。”随后看见木大师两人,只得头也不回的道:“回来的挺快嘛,小盈挑东西这么快的吗?”
木大师笑道:“既然回来的快,那自然是男子挑的东西。”
蛇蕊夫人笑了笑,道:“说的有道理。”但她一笑,眉毛就变了地方,引得那老者连声呵斥,她又得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木大师只得道:“待会再聊吧,我先去趟厨房。”蛇蕊夫人别说讲话了,连头也不敢点,真是说到做到,跟一个雕塑一样。
晚饭甚是丰盛,有鱼有肉,有素有酒,但这酒却是老者喝,木大师看,有酒不能饮,对木大师来说,未免太过煎熬了些,老者一口气喝完一碗酒,呼了口气,道:“小子,若是没记错的话,还有两天就是初四了吧。”
木大师微笑道:“对,你记得清楚,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老者表情平淡,道:“你呀你,我和你在一起,是又盼着初四,又不盼着初四。”
木大师道:“一醉可解千古忧,初四就初四,有什么不好,你不盼着,我可盼着呢。”
老者道:“你小子啊,就是嘴硬,什么一醉可解千古忧,嘿嘿,说的倒轻巧,怎么样?又三年多了,找到了吗?”
木大师道:“天下之大,谈何容易啊,我不过是在打发时间罢了。”
老者看了一眼木大师的旁边,道:“所以你也画了副画?”
木大师哈哈一笑,道:“方才那局棋让着你,倒让你胆气变足了,一会非赢你三局不可。”
老者似乎也意识到失言,附和道:“好好好,喝酒!下棋!不过你得等我把那幅画给画完。”
木大师点点头道:“一定。”
那老者似有些急不可耐,匆匆吃了几口饭,便想把碗放下,但看蛇蕊夫人却还在吃着,又看了看她的肚子,抓耳挠腮一阵,便又把饭碗端起,吃了起来。
木大师冷冷道:“怎么了?老孙头,我做的饭不好吃是怎么着?”
那老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好吃,好吃,我这不是有点忙吗?”
木大师道:“今天你若是不吃饱,这棋咱也甭下了!”
那老者这才大口吃起来,边吃边说:“别别别,我吃饱!吃饱!诶,你别说,这饭还真香嘿。”
木大师没空理他的奉承,翻了个白眼,但也没说什么。
那老者到了这个年纪,食量却还不错,连吃了两大碗,木大师似有些食欲不佳,本该是饭量最大的人,反成了四人中吃的最少的。
老者吃完饭之后,便又到书案之上琢磨,这次他情绪没那么激动,倒是知道体恤别人,搬了把椅子,让蛇蕊夫人坐着给他画,可眉毛易改,其他的五官就难像了,没办法,蛇蕊夫人只得道了句:“老先生,你可等得?”
老者不明所以,以为蛇蕊夫人只是要如厕什么的,好在他此刻已不再疯癫,直说道:“人老了,就是闲工夫多,等得等得。”
蛇蕊夫人便挑了些胭脂水粉,还有些猪油猪皮一干杂物,走进了房中,这一进去,就足有半个时辰,等她再出来时,却已经瞧不出她是蛇蕊夫人了,容貌虽谈不上大变,但也与之前迥然不同了,小盈还没说话,那老者却已走了上去,左看右看,观察了好几遍道:“是她!是她!”随后似是又犯了疯病,眼中尽是癫狂,却又极力克制的接着说:“……你……你可好吗?”
蛇蕊夫人眼见那老者越看越是激动,似乎又要魔怔了,忙道:“老先生,我本就会一些易容术,刚刚听了你对画中人容貌的形容,便擅作主张,不知可像吗?”
老者听到这声“老先生”身体一晃,有些立足不稳,然后扶着桌案,敛住心神,仍是愣了半晌,才道:“像了,像了,但她面容要消瘦一些,脸要再敛一些。”
蛇蕊夫人道:“那我再改改。”说着她转身就要回房中去。
那老者却叫住了她,蛇蕊夫人又道:“怎么?老先生,还有其他地方要改吗?”
那老者听到此话,两行清泪瞬间就流了出来,颤抖道:“不,不用改了,就这样挺好,不改了,别…别太像,别太像了。”
这番话虽是轻描淡写,但却比先前那句“记不清她的脸”的嚎哭更让人心疼,蛇蕊夫人眼眶泛起了微红,只道了句:“好。”
木大师心头有些发堵,似是看不下去了,拉着小盈离开了后院,但各个房间之中确实太乱太杂,立脚之地虽有,也多半是灰尘厚积,疏于打扫,木大师与小盈只得坐到了医馆之前的台阶上,这条街道有几分破旧,灯火阑珊,不远处秦淮河的灯火却是夜夜通明,亮如白昼,木大师不由得笑道:“想来我若是老了,我也会住在这种地方,每晚连蜡烛也不用点。”
小盈看了眼不远处的高楼艳台,听着那依稀的笙歌,道:“我反正是一辈子都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木大师笑了笑,道:“普天之下可没有男子不喜欢这番风雅,自古皆是,温柔乡埋风流骨,胭脂巷有断肠人。也就你这样的女子会讨厌这种地方。”
小盈道:“你呢?你也喜欢吗?”
木大师又笑了笑,道:“我?我曾是金陵城秦淮沿岸的常客,否则又怎么会认识老孙头。”
小盈端详了木大师几眼,道:“不,不像,你不是那种人。”
木大师道:“不像?”
小盈摇摇头,又坚定了几分,道:“肯定不像!”
木大师笑笑,道:“你呀,可真是个孩子。”
小盈反驳道:“我才不是孩子!”
木大师顿了顿,道:“眼下时间还早,老孙头要画完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你既然说你不是孩子,那我二人去那秦淮一带散散心可好?”
小盈忽有些面红耳赤,道:“我……我才不去那种地方散什么心!”
木大师摇摇头,道:“那你仍是个孩子。”
木大师的话本是一番歪理,稍加思索便可驳倒,但小盈似是在气头上,又似是不想去辩驳,只站起身来,又将木大师拉了起来,木大师问道:“怎么?”
小盈大声道:“散心!去秦淮河散心!”
木大师笑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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