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陵一带,是自古繁华,但最为繁华的一带,恐怕非秦淮沿岸莫属,数不清的画舫停在秦淮河上,雕栏星楼挤在岸边,花灯依次衔接看不到尾,水面上都泛着莹莹的涟漪,星辰为之黯淡,月色没入轻云,放目是五彩色,入耳是丝竹曲,管弦交奏,有软糯吴歌,凉风拂晚,尽脂粉香气。
小盈与木大师二人走在这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小盈不禁叹道:“我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等地方,就像看不到夜晚似的。”
木大师笑了笑,道:“这里本就没有夜晚,有的只是繁华,你听这曲子,是吴歌,我最是喜欢了。”随后竟真的闭上了眼睛,只用耳朵去听,偏偏脚下步伐未乱,来往的行人都依次被躲开,竟是在这地方使上了听声辩位的上乘功夫。
小盈摇了摇木大师,道:“你这样又要躲人,又要听曲,耳朵未免也太累了些,况且一心二用,你听得到什么呀。”
木大师摇摇头,道:“我在听曲,也不尽在听曲,我若是一心想听曲,自会找到最好的妓院,最好的歌姬,听上几个时辰,就是画舫,我也租的起。”
小盈道:“那你既然不是听曲子,还有什么好听的?”
木大师笑笑,道:“这嘈杂之音,喜怒哀乐,人世百态,你想听的,都能听出来。”
小盈不太懂,想试着和木大师一样闭上眼睛走路,但方一闭上眼睛就撞上了行人,只得连声道歉,随后对木大师道:“你说好出来散心,你是散心了,总得管管我呀。”
木大师转过头来,看了小盈一眼,道:“依你说该怎么个散法?咱去趟青楼?”
小盈薄怒道:“呸,你好歹应该与我说说话,这才叫散心呢。”
木大师想了想,道:“说说话?那我讲个故事,你愿听吗?”
小盈知道木大师最擅长的便是讲故事,忙道:“好啊,是你的故事,还是傀儡戏的故事?”
木大师摇摇头道:“都不是,是这秦淮的故事。”
小盈道:“你说来听听。”
木大师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个故事出自野史,简单得很,那是东晋永和七年,当时秦淮还不叫秦淮,叫南郡,这里有一位名妓,叫徐婉,她在一日傍晚从妆楼跳下,血染青石,粉身碎骨,她生前仅有一位入幕之宾,叫宁子世,也是那一年,宁子世赴京赶考,高中状元,留任京城,娶妻生子,至死未再提徐婉二字。”
小盈道:“然后呢?”
木大师道:“讲完了,这个故事本就这么短,其实也不需要太详细。”
小盈叹了口气,道:“你总爱听些悲伤的故事,明明你傀儡戏演的那么开心。”
木大师苦笑道:“悲伤的故事大多都是真的,开心的故事却大多都是假的。尝够了苦,才讲得出甜,我那傀儡戏的故事讲的生动,不过是站在一个悲伤者的立场上,去琢磨如何将悲伤讲得好听罢了。”
小盈道:“依你这么说,天下尽是悲伤者?”
木大师道:“也不尽然,不过眼前就有,有很多。”
小盈顺着木大师的眼睛看过去,入目尽是一片莺莺燕燕,没好气的道:“所以你要干什么?去给她们讲故事吗?”
木大师笑道:“答对了。”随后竟真不顾小盈的反对,拉着小盈进了一家青楼。
青楼之中自是热闹无比,芳香扑鼻,刚踏入这门口,老鸨便迎上前来,道:“哟,这位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这本是青楼惯用的招呼,甭管是新人旧客,先说上这么一句就对了,可小盈从未来过青楼,不明白这个道理,听到此语,盖着衣袖伸手掐了木大师一把。木大师疼的吸了口凉气,反手轻轻拍了小盈头顶一下,笑着对老鸨道:“那我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可记得?”
老鸨笑的脸上的脂粉都要掉下来了,道:“我这小院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哪记得住啊,爷您不是难为我嘛,您可有相好的姑娘,是来听曲的,还是过夜的?要是没有啊,咱给你物色一个?我看您带着女眷,恐怕是来听曲的吧。”
小盈这才反应过来,八成木大师根本没来过此地,只是那老鸨套近乎罢了,颇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一时鲁莽,伸手揉了揉木大师的手臂。
木大师道:“没错,是来听曲的,就要那个柳婉姑娘。”
老鸨笑道:“好,爷您真识货,是个雅致人,来这边走。”
小盈听完这话,忽然又用拳头捶了木大师好几下,道:“柳婉?你就是来过,就是来过!”
木大师的样子很是无辜,道:“我也没说我没来过啊。”
小盈忽的眼中带泪,道:“全天下的人都能来,就你不能来,不能!”
木大师眉头皱了起来,道:“我听曲也犯法了?”
小盈顿了下,道:“听曲?听曲……嗯?嗯,自然不算犯法,你说你以往是常客,就是来听曲的?”
木大师扬了下眉毛,道:“要不呢?”
小盈眼眶中的泪水还未干,忽又笑了出来,道:“这还差不多。”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走快了几步,走到了木大师前面。
木大师则看着她往前,忽而摇了摇头,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冤孽呐。”
二人入了房间,才品了一口茶,便有一女子抱着琵琶进来,与其他艺伎不同,她所穿的并非绫罗绸缎,也非长袖青衫,而是寻常的麻布所裁制成的衣衫,衣衫虽不华丽,但颇为得体,更像一个农家采桑女子,而非一个青楼女子。
她开口便道:“木先生可有三年没来了。”
木大师一笑,道:“确实已有三年了,柳姑娘真是好记性,还记得在下,”
柳婉笑了笑道:“自然记得,这街巷上往来如云,可没几人能像先生一样,把我等当人看。不知先生今日是听吴歌还是西曲?”
木大师呷了口茶,道:“自然是吴歌,就子夜四时歌吧,好久未听了。”
柳婉也不多言,反手便弹奏起来,如银珠坠玉盘,错落有致,音韵婉转,不多时,吴声渐起,有清怨之音,别说木大师了,就是小盈也渐入意境,恍若看见一个女子如何向情郎诉说爱意,如何你侬我侬,她看着木大师的脸,他脸上似浮着一丝笑意,恍若想起了什么值得去追忆的往事。
而后音调渐转,由夏入秋,所述的便是离别之苦,相思之长,“恶见东流水,终年不相顾。”随之由秋入冬,又是迟暮孤苦,年华老去,终是落在了“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一曲终了,虽不至绕梁三日,但也听的人久久不能释怀,似还沉浸在那隔世经年的梦里。
木大师道:“一曲浮生,当属此歌,几年未见,柳姑娘琴艺愈加出众。”
柳婉施了个礼,道:“木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又活了三年,多了些感悟罢了。却不知先生这三年可好?”
木大师摇摇头,道:“与柳姑娘一样,也是多了些感悟罢了。”
柳婉笑笑,又拨弄起琵琶,这次的曲子倒是简短,是一首《如梦令》: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木大师听罢,道:“这首是南宋名妓严蕊所作的词,怎么,柳姑娘这是想脱身红尘?”
柳婉叹道:“不瞒先生说,奴家的曲子大多哀怨凄婉,生意不如其他姐妹们红火,但好在总有客人爱听,这些客人又总是爱打赏些银两,数年积攒,早就够赎身的本钱了,只是在等罢了。”
木大师道:“在等一个少年郎,肯与你厮守终身?”
柳婉点点头,道:“算是,也不是,若说先生懂我,那少年郎便只有真心一片也好,我自己赎身便是,若说先生不懂我,那便是奴家身在这烟花之地,要什么都比要颗真心容易。唯一遇到的可以托付的人,却偏偏不能托付。”
小盈听了那么多,却只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插了句:“谁呀?谁可以托付?”
木大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柳婉却笑了出来,坦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盈瞅了眼木大师,她想反驳柳婉,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像在店铺看到了心仪的衣服,偏偏又被别人也看中了,虽明知那不是她的衣服,却依旧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她身上的银两似乎比别人更少一些,她忽然觉得有一点点自卑,爱一个人本不是什么错事,错的只是自己太过不起眼,木大师虽似个浪荡子,但若是爱上他,才会发觉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高到了令小盈仰望的地步。所幸小盈就是这点好,如同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一样,越是高不可攀的东西,追求起来就越是奋不顾身,他们不肯相信世上还有努力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做什么都全力以赴。说得好听些,那是热血,那是青春;说难听些,那便是莽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柳婉在这种烟花之地待得久了,自然看出了小盈的心思,更何况小盈对木大师的爱意那么明显,已到了遮盖不住的地步,她笑了笑,问道:“姑娘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吗?”
小盈摇摇头,忽不知起了什么念头,对柳婉道:“柳姑娘,学成你这样的琴艺可难吗?”
柳婉似乎很是惊讶于小盈的问题,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三年前某次谈心,木先生也问过这个问题,到底是木先生的朋友,问的问题都这么像。”
小盈听不出柳婉这句话是夸赞自己,还是在夸赞木大师,她只知道这样的谈吐总是很招男人喜欢,显得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柳婉看小盈不答,起身到了栏杆内侧,看着外面的光景,道:“我本出身于官宦人家,那年家父罢官问罪,全家受牵连,我则没入教坊,彼时我才七岁,自那开始便学琴棋书画,不得有丝毫怠慢,你是没见着那学的慢的,受不住藤条的,是有多惨,这原本一百个孩子,没学成的总有五六十个,还有不少只是因为长大了之后容貌丑陋,便遭遗弃,你猜猜她们都去哪了?”
小盈心中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问道:“哪?”
柳婉叹了口气,道:“有些个运气好的,被卖去当了奴婢,但大半都下了阴曹地府了,妓女的命还是命吗?我等生活从没有难易二字,这琴艺自然也没有难易二字,都是松口气就是死。熬过了这关,日后色衰了,运气好的,嫁给公子富商做妻妾,再差点的便是做个一辈子抚琴弄弦的乐者,再差点的便是打杂的老妈子,若是差到了底,那便是一丈白绫,一抔黄土。”
小盈叹了口气,她忽而也如木大师一样,从这繁华的嘈杂乐声之中听出了一种悲哀,她忽而道:“那东晋徐婉的故事可是真的?”
柳婉笑了笑,道:“徐婉?你是听木先生说的吧,说来这个故事还是奴家说给木先生的,东晋还没有科举,金陵当时也不是烟花地,这个故事显然是后世文人杜撰的,至少时间是在隋朝之后,但金陵这么多姐妹,这种故事倒也不全是杜撰的,野史之上寥寥几笔,也许就是某个女子的一生。”
小盈忽而想起木大师那句“若是未在西湖边遇上他,恐怕也成了老者的病人。”便又问道:“柳姑娘,若是十六七岁的姑娘被卖到妓院呢?”
柳婉道:“那就简单多了,年纪到了十二岁以后的女子,是去不成梨园的,一到这便是先挨上三次毒打,磨光了性子,再让其做皮肉生意。”
小盈追问道:“概莫能外?”
柳婉点点头,似在说什么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道:“概莫能外。”
这夏夜不算太凉,但小盈却觉得比冬夜还要寒冷几分,不由得裹了裹衣服。木大师自是知道小盈心中所想,岔开话题道:“你可知道吗?在都梁的土地庙里,我的打算就是将蛇蕊夫人送到这里躲藏,离老孙头那边近不说,更关键的是,池鞅绝对想不到我会把人藏在这里。”
小盈答了一声,勉力笑了笑,道:“你可真聪明。”话虽说的在情在理,说话的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木大师也不是不会安慰人,只是更擅长用言语安慰,眼下小盈不愿意与自己搭话,自是无从下手,他只得走上前去,用手抚顺了小盈的头发,小盈抬眼道了声谢谢,也不知是谢他曾相救自己,还是谢他如此在意自己。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升的老高,夜色也逐渐深了,但此地却丝毫未受影响,依旧是华灯霓彩,处处笙歌。木大师喝足了茶水,听够了曲,也说够了天南地北的事,站起了身,道:“每与柳姑娘畅谈,总恨时间短促,我本该多停留些时间,只是我等明日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久留。”随后他掏出了银两,正要给柳婉。
柳婉笑了笑,道:“木先生肯来访,就已经够了,木先生既然把我当朋友,那今日的曲,就算是我弹给你听的。”
木大师摸摸鼻子,道:“相传北宋文人柳永流连曲坊,多得歌者资助,我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才,没想到也有此等待遇。”
柳婉嗔了一句,道:“你呀你,给个台子就能唱大戏,有根杆子就敢攀高枝,下次再来,我可就要明算账了,别把你吓得不敢来了。”
木大师抱了个拳,道:“哈哈哈,好说好说。”
二人出了青楼,便向医馆而去,与来时不同,离这秦淮河越远,灯火就愈发幽微,来的时候像是走进一泓暖洋洋的春水,离开时却像步入了一眼望不穿的寒夜。就是木大师这样的人,离去之时,也多少带着一些落寞,更别说那些王公贵胄,富家公子了,想来腰缠万贯,流连金陵数月不返的故事并非虚言。
这小巷中铺满青石板的路别有一番幽静的凄凉感,在有些人看来是落寞,在有些人看来是静美,而在木大师看来,是一种令人享受的孤独。
小盈似也是若有所思,道:“你带我去那里,是早有打算的对吗?”
木大师不置可否,道:“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认知里,就像你一口咬定那秦淮之中皆是妓女,那总是不对的。”
小盈道:“是我想错了,难怪你们男子都爱去那种地方,我若是有钱,我也愿意在里面听曲,品茶,流连终日。”
木大师笑笑,道:“那里可不止能听曲,品茶,不过是我只喜欢这些清欢罢了。”
小盈道:“哼,我可听不懂那里还能做什么,只是那里的女子也太过可怜了一些,柳姐姐已经算是好的了,却还是那么苦。”
木大师道:“人各有命,柳姑娘虽苦,却是潇洒自在的人,只是不愿离开罢了,你可知道,那对岸是什么地方?”
小盈只看得秦淮河对岸的建筑甚是雄伟,带着几分庄重的肃穆之气,但还是猜不到是什么地方,摇头道:“我不知道。”
木大师道:“江南贡院。”
小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语气道:“那里怎会是贡院呢?”
木大师笑道:“那里怎么不能是贡院呢?北宋时就起了这江南贡院,仕子大儒若是不到这江南贡院一趟,那书多半是没读到家,也不知是先有了秦淮一带的青楼,还是先有了这贡院,二者似是缺一不可,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又不知有多少人在做着才子佳人的梦。”
小盈叹了口气,道:“你是在说柳姐姐?”
木大师摇摇头,道:“她是盼着才子佳人,但绝不是做梦,哪怕天下女子全在做梦,唯独她不会做梦,她所盼着的事,都是合情合理的,凭她的才情,凭她的见地,凭她凑足了自己赎身的银两,那就已经不算是梦了。”
小盈道:“难怪柳姐姐说你值得托付?你这话简直像极了柳姐姐。”
木大师扭头看了小盈一眼,又回头看了眼青楼所在的方向,叹了口气,道:“我?我不过就是个江湖浪子,读了些不经用的诗书,自己都不知哪天死在这江湖上,哪还值得托付?是你柳姐姐看走了眼。”
小盈叹道:“你何必把自己贬的如此低。”
木大师伸了个懒腰,道:“我又有什么东西值得炫耀呢?是这走街串巷,受尽雨打风吹的傀儡戏?还是这一身杀人无数,被江湖中人唾骂的武功?”
小盈没再答话,只作着嘴型,连一丝声响都没出,默念道:“是你自己啊。”可这话她是绝不能说出声的,倒不是为了掩饰自己对木大师的爱意,而是她看得出木大师最讨厌的似乎就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只会让木大师更为难受。
木大师看小盈脚步越走越缓,道:“走快些吧,我有约好的棋局,你得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还要陪你去秦府呢。”
小盈疑惑道:“你真要送我去秦府?”
木大师仰头看着星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答应人的事情总要去做,你放心,我自会帮你赚到那每月的一百两,等我们离开金陵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些银两送给柳姑娘,你看可好?”
小盈拍了拍手,道:“妙极妙极!怕就怕柳姐姐她不肯收。”
木大师道:“收不收是她的事,肯不肯去做是你的事。”
小盈道:“我自然是肯的,只是说好了,你可要帮我。”
木大师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
回到医馆之时,蛇蕊夫人正在易容敷面之物从脸上取下来,原本这种秘术多是不在人前展示的,但蛇蕊夫人并没有避嫌,看来是对老者与木大师二人很放心了,而老者则坐在棋枰旁边,手边正放着刚刚画完的那幅画,图上的女子鹅蛋圆脸,眉眼之间尽是温柔,服饰华贵,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花容月貌,端庄娇柔。他看到木大师回来,道:“等你好久了,出去逛也不说一声,过来下棋吧。”话是如此说,但他眉目紧锁,言语也是有气无力,哪有半分催促的意思。
木大师坐到了棋枰对面,道:“小盈,给老孙头沏杯茶吧。”
小盈应了一声,走到了一旁。木大师还想说些什么,但老孙头却道:“别说了,下棋吧。”
木大师点点头,当真没再说一句话,与老者轮流落子,棋声清脆,哒哒作响,蛇蕊夫人与小盈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看着,偶尔说一两句话,远方的灯火绚如夏花,隐约的笙歌之声如清风拂来,让人都快忘记了烦忧,只记得这良辰美景。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