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咳”了一声。
威严一咳。
众人一闻,忙让出一条路,让那人站出来。
静。
无声。
唯有火把“噼啪”之声,笑得张扬。
那是个老者。
那是个有着老人死味的人。
那是个有着中年壮刚的人。
那也是个有着青年逸志的人。
这老者(或许是青年,抑如中年)一立出来,就死气,刚气,勃气,朝气一同踊跃喷涌出来。
他银眉银髯银发在冷月下熠熠生辉,无风自动,那一双飞舞着的扬眉浓密、茂盛、黝黑,鼻梁挺直,像他那老朽却有力的胸膛一般。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众人又退了一步。
让这个老/中/青年人直面单白。
老人年迈。
但如一座山。
单白瘦削。
也如一座山。
这老人眉如刀身眼如刀光唇如刀刃话如刀锋。
直抵二公子。
“你是单白?”(怒瞪着单白)
“是。”(冷眼傲骨回过去)
“你师父是风万里?”(轻蔑)
“天下第一剑风大侠,正是家师。”(顶回去)
“天下第一剑?呵,那你说说,谁是天下第一刀?”
“不知道。”
“不知道?!”(怒且惊)――继续
——“枉你为绝剑门的公子,连这风云诡谲的江湖实力都未望透,回去罢,杭州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子。”
“不,真正错的人是你――『兵家第一刀』乔无刀。'”(冷傲)
“什么?!我错?”(半怒半笑)
“真正看不懂的人是你。”(坚定)
“你——,我不懂?!!”(半笑半啼)
人群皆一哗。
“没错,当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错了。从来没有真正的天下第一,刀也好,剑也罢,枪亦无妨。就算你打败了无数使刀名家,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山外还有山比山高,多数人自大,得意之际,往往只是处于半山腰,真正无敌的人是从不认为自己无敌的,就算无敌,无敌之后,留下的是无穷的寂寞与空虚,仍克服不了这心障与心魔,又何谈无敌,何来天下第一?哪怕是一时无敌,也会出现长江后浪推前浪,竟帆沉浮四海争锋。试问何时才有真正的天下第一?”
单白顿了顿,——“不过,乔副堂主,你的刀法,以无厚入有间,继承一代名家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的境界,也传寄了权月先生对刀法的领悟,已至臻境。这一点,无论输赢,对错如何,岁月猖狂,时光如斯,同川而逝,都抹不了,改不了,也划去不了的!从刀法的造诣和平素您一贯的公平公正严格的作风,晚辈单白,向您一拜。”
说罢,依旧负那六尺三的孤剑纵容,一拱瘦弱削长的手,便是尊敬地一鞠一拜。
毫无傲慢,毫不犹豫,毫不自矜,毫无矫作地一拜。
月华青冷的光洒在单白微微拱着的,秀气的手上。
众人又哄闹起来。
人群里叽叽喳喳。
“这小子刚才不是很横吗,这又是闹哪出?”
“哎——”
“看他那怂样,多半呀,是怕了咱们副堂主了。”
“谁叫这小子惹咱们平常会的!”
“杀了他!”
“咱们堂主还没出手,这小子估计已吓尿了吧!”
乔无刀此际澹然不语。
乔剑冠此刻恭默守静,也不作片语,只望着副堂主。
乔无刀平淡又有力地说了句。
“住嘴。”
这声音不见得多响,多亮,多刺耳,却霎时压去了众人一切的杂音,那干门徒脑中皆“轰”、“嗡”声骤响,久不消去,都失了音,迷了方向。
单白此刻方知这兵家平常会二把手——第一刀乔无刀内力之雄厚。
他也心神一振,不禁轻叹一声:“好内力。”
乔无刀俟会场嚣风渐渐沉顺下来,肃然道:
”谢谢你。“
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他杭州第一黑帮兵家中心平常会的副堂主,甘为一个文弱书生低下了头。
——众皆骇然。
——大吃一惊。
却没人敢议论。
他们敢在背后(甚至是明面上)用尽言语嘲讽羞辱单白。
——但借万个虎胆,亿道龙威,亦不敢明里暗里说副堂主,兵家第一刀乔无刀的坏话。
是以众皆默然。
单白一听,立时肃然起敬,他也道:
”对不起。“
谢谢你。
对不起。
乔无刀眼中已满是欣赏与敬佩之色。
第一个”谢谢你“乃是乔无刀由衷地感谢这身瘦如剑,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的青年对他倚老卖老,目中无人的批评与诚挚的尊敬。
——这正是英雄惜上了英雄。
——这正是高手会上了高手。
第二个”对不起“乃是单白自省觉适才态度冷傲,语态狂放,对上这虚心纳谏的乔无刀,虽为肺腑之言,但自觉失礼。
——这正是剑术名家遇上了刀法大家。
——这正是豪杰遇上了豪杰。
乔无刀的银须银发静了下来,唯有眼神依旧蓬勃、阳刚,发出炽热的热浪,席卷单白落寞,冷的眼眸。
他抱拳道:“请教两个问题。”
单白缓缓伸出右手,那指节分明、指骨突露的手于朦胧的月下更惨白,却更有力,更蛮横,更不屈。
也更苍凉。
“请讲。”
“贤侄适才所言,老夫虽感佩交并,但仍有疑惑——既言这九州浩荡,佼佼者云集,毋轻言天下第一,但为何又说大侠风万里乃是天下第一剑?岂无矛盾之意?”
话及风万里时,以“大侠”相称,可见一代名宿风万里当年皆为黑白两道间所心折首肯,而这话由黑道中极其有分量的乔副堂主说来,更得显当年名侠在黑白两道中的一代风骨。
单白脸惨白,衣煞白,唇如剑——
——剑白。
他笑了。
“历史讲究其准确无虚,故而历来史官襟怀坦白,不卑不亢,笔下风雷,不为王权大势而屈笔,且不夹杂对君臣的情感,公正地于浩瀚长河里写下每朝每代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下不过一介白衣,一个凡人,有血有肉,更有情,在我心里,理性与感性的评价是并存的,师父抚育、教导我多年,教明判是非,练辨断秋毫,传这江湖里的一段段爱恨离愁,一处处传奇。这份情别人早已无可比肩——”单白顿了顿,眼里似春风掠过轻摇的乌篷一般,有了一瞬的暖意与笑意——
“我才不是那种大义无私凛然浩气的大侠,也不愿做,我也是个‘看人下菜’的人,是个愿不论正邪快意年少的剑客,对我好的,我愿洒一腔热血相回,待我善的,我亦肯剖一胆赤诚以和。我一点也不算公正,所以我愿将家师归为天下第一剑,哪怕不是,在我心里他也是第一剑,宇内之广再无高手可易,九州之袤再无剑侠能夺。”
单白眼中澈静明通,那冰雪般的眼眸亮了起来,似一缕春风掠过江南的西湖,拂过乌篷上少年的白衣,融化了冰雪风霜,抚皱了一潭湖水。
“把师父置于天下第一,呵,那又何妨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下第一,可能是兄长,父母,师父,哪怕敌人。也许自己吧。”
乔无刀静静望着这个给火把、月、夜幕吞噬着的看似瘦弱无力却傲雪凌霜的年轻人,犹然生起了一种敬意,刀法名动天下的他耐心地聆听着这个年轻人说完了他的话。
单白突然轻咳起来,好像要咳尽最后一丝力气般的。
乔无刀乍想到,这个体弱多病的青年公子会否将他那一丝残尽的生命之火也给烧尽呢?
那么,燃尽之后呢?
——是油尽灯枯,日薄西山?
——还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呢?
他说道:“贤侄无碍否?”
单白未答话。
他略低下头,看他的手。
他的手很白,白到煞。
他的手也很瘦,五指修长。
惨中带点哀伤。
瘦中带点秀气。
指尖尖如剑尖,亮,灵,飘,逸,俊。
若如女孩子的手,不知与杭州辰星舞楼第一名妓唐梦相比如何?
同而异。
相似中仍有不同。
唐梦的玉手,去的是爱花草叶思念泪的梦里,拨的是惆怅梦里山月斜的古琴弦,寻的是相知相离相遇的前世今生,颂的是相惜相爱的情,书的是远山飞雪浅、落霞孤鹜独归人的画。
而单白的手,与唐梦姑娘的不同,便是:
有力。
决绝。
这散着秀气,透着孤傲,迫出寂寞的指,给人一种凄中带厉,屈中带蛮,苦中带狠,险中带绝,不妥协的,要命的,固执的,倔强的,桀骜不驯的,劲中有余的感觉。
他的手,挽得了雕弓,使得了刀剑,御得了骢驹,闯得了关。
至此,乔无刀已了然。
——刚才根本不必询问。
——病痛是打不倒这瘦削苍白的青年的!
乔无刀眉目舒展,对上了单白的双眸。
——那双以往冷涩孤寒,而今随和,带些痴,添些醉的眼睛。
二人相视一笑。
恩仇尽消。
刀剑风云涌。
——此等少年,怎会是杀人凶手!?
乔无刀早已不信面前这青年是杀害侄儿的凶手,但仅凭这份直觉,绝不能服众。此刻不过是由乔剑冠踌躇犹豫衍变为了他乔无刀进退维谷,他身为平常会的副堂主,必得维持住局面,详细侦问单白一番,是以乔无刀神容俨峻起来,
一字一句地、铿锵有力地问道:
“单二公子,虽然老夫敬重你的为人,当下老夫仍要问你,乔飞是否死于你手?”
平常会的高手们,总算想起了这至关重要的问题,也忆起了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围捕这年轻人。
单白心头一搐。他长身立于平常会堂前,一袭白衣,负手观今宵天星,霜叶落红,迎秋凉在院中瑟然飘零,却片尘都不沾其衣袂。
无喜亦无悲,方可无知无畏。
终要以我之身断这血债之罪。
问我前程,少年永不悔。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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