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粱梦自长空收住了对陈阡陌的一掌,缓缓地落了下来。
他在风烟中的身影突然变得那么无力。
那么寂寞。
左念秋已自绿盖马车中走了出来,她泛泛地望了望四周。
断臂昏厥的少年萧晓。
正与段理厮战的、中刀白衣浴血的萧天浅。
沈粱梦身前重伤的陈阡陌。
她却没觅到要看的那个人。
她急了。
她不睬盗雄,一双皓月般的明眸只是寻着。
左念秋终于看到了朔觞。
尘垢满身,生死未知的朔觞。
鲜血洒满了周围风中飘拂着的小花。
那个被无数武林前辈度为少年龙头的年轻人,竟再也没有站起来。
不会有什么困难能够击倒他。
除却死亡。
她咬唇。
她全身始微微颤抖。
她紧紧握拳,玉手之上,青筋横现,似要破柔荑而出。
一双决绝又悲痛的眼神看着沈粱梦。
沈粱梦心都乱了。
他心痛。
他心疼。
他也心碎。
在场心乱的,又岂止他一个人?
倩儿第一眼寻得却是萧天浅。
——他还安好。
——她心暂放平。
——他正浴血苦战,已处处落于下风。
——她又紧张、担忧起来。
倩儿正要前往去帮萧天浅,却不意萧天浅此刻也望向这边。
两双眼,两颗心。
所有红尘里的喧嚣都归于惆怅虚妄的沉默。
只剩远方萧天浅大声叫的一句话。
“倩儿!危险!别过来!”
他一走神,又被段理的一刀击中腹部。
残阳微冷,风声疏狂。
“夏哥!”
倩儿已经是义无反顾地奔去了萧夏那边。
一袭红衣。
此心昭昭。
枯枝轻咬着野花。
大雁携相思而过。
多年之后,那天那时,那岁那月,一切的诺言与执念又再次搁浅在萧天浅,与倩儿的心海,他与她此刻才是真正地明白:
这份爱原来早已刻骨,也蚀魂,自始至终,在他们的心中从来未曾变过。
原来诀别是因为深藏眷恋。
原来时光已擦肩而过多年。
沈粱梦饱经风霜的脸颊上,当皱眉的时候,烙印下一条条苍老的皱纹,双手双脚微微颤抖,他一向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而今他的妻子,一双孤愤又凄冷的眼神看着他,咬唇,薄唇淌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痛,心疼,却嘴巴一开一合,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一双本来奕奕的眼神,被风沙吹过后,似有泪与无奈,以及深藏着满目的辛酸,突然地黯淡下去,像一只烛,骤然被一阵无常的骤风吹过,忽明忽灭,渐渐衰颓下去。
他发现,他已经这么老了。
良久,沈粱梦道——
“阿秋,你又何必——”
左念秋唇侧留了一抹血迹,看得沈粱梦心疼不已,她却从未看了盗雄一眼,只直勾勾地望着生死茫茫的朔觞,无力地轻声说道:“你又是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左念秋玉容冷寞,双颊已垂下两道泪珠,“他还是个孩子。他就和我们当初一样,胸怀大志,意气凌云,想为万民做些事,为什么你这个师伯,能够狠心至此痛下杀手,你还对得起风大哥吗——”
朔觞提到风轩墨之时,盗雄是嫉妒的,是怒躁的,是愤慨的,而今被左念秋提到风轩墨,他却不怒,只苍凉地说道:“阿秋,我——”
“风轩墨在江湖一代大侠,是鼎鼎的天下第一剑,李接舆恃才放旷,不在意功名,蔑视凡尘,狂放潇洒,超凡脱俗。我空有盗雄之名,却始终是个被江湖上笑谈的盗贼与细作,我怕配不上你,我快老了,你执掌香山红叶盟,一方之主,与奸诈宵小作争,我厌倦了这样所谓的正道的生活了。我不想我到老,都给不了你安稳。我不想我老终之时,史书上对我连寥寥数字都没有,我不想,”沈粱梦的声音渐渐浑浊起来,“我不想到老,都碌碌无为,无权无势。我已经苟且活了半生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红尘滚滚,命数难消。
生死难料,执念不消。
左念秋知她夫君空有绝世武功,却是性格执拗,半世流离,当年的少年少女,快意恩仇,如今皆是一方之主,一邦之宗,唯他飘拂不定,自己日理盟中事务,却从未静下心来,同当初花间踏马一样,与他好好地相处过,自己忙于正道所谓的正事,留他一人于盗月谷看尽所谓的世事繁华,却是早已失约负了他多年了。
这辉煌真叫人断肠。
左念秋心软下来,前程纷扰,又有无限的伤感,长长的眼睫轻轻晃动,此刻欲言竟无词,哽咽道:“不论风大哥如何绝世,我却不在乎,不论狂雄如何超凡脱俗,我只作他好友。对谁动心,不是功名利禄,王权富贵能够决定的,我从来只对你动过心,我只愿此生跟你,天涯路迢迢,我却从来不惧苦半分。纵横天下又如何?权御天下又如何?”
左念秋泪阑干,知道他除了放不下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窝囊,又道:“事业无须惊天动地,有成就就行。金钱无须取不尽,足够开销便可。人生不须作于旁人看,人世离合,繁华寂寞,但行磊落,前程何须问。你为何,为何偏要如斯执念呢?”
当年盗雄随军出征,左念秋总是携信而至,折柳送别,情深款款,劝他:
“金戈铁马,狼烟风沙,还请夫君少饮酒。”
盗雄脸色苍凉,发带与发丝,衣带与衣襟,随风而舞,眸中繁星点点,对风中顽持却脆弱的左念秋满怀怜惜与感动,他的手渐渐自衣袖伸出去,满是悔意与爱意地唤了声:
“阿秋。”
段理本占上风,但倩儿与萧天浅双双合璧影飘逸,渐落下风,而今一见盗雄被左盟主说动,心中电光火石地想到,若是盗雄真被说动,中途调转锋芒,任公子这边岂不是难取胜了——先不论任公子,自己这条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茫茫草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段理越想越不觉魂飞魄散,急忙道:“沈先生——
沈先生!勿辜负任公子对你的看重啊!沈先生!”
说话之间,中萧天浅的鸳鸯钺一击,又被倩儿的飞雪剑擦过背部,更是惊惶不已,一招一式皆失了分寸,败局已定。
沈粱梦一步一挪,离开了重伤的陈阡陌(刘伶俐忙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缓缓行至左念秋身前,手始终悬在半空,想去牵住她冰凉的柔荑,左念秋也不抵抗,自觉最开始过于激动,言语也有失当的地方。
她突然又想到,以朔儿一贯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哪怕中了决死的招式,生死也未可知,说不定只是昏迷过去!
左念秋正欲去看朔觞,绝不料面前的沈粱梦,她最信任的人,不经意间竟倏然对她出手!——
——沈粱梦迅雷出手
——疾速封了她全身的穴道
左念秋全身发软,仰头便倒下去的时候,盗雄立刻抱住了她。
将她轻轻地放在微拂的野草上。
“阿秋。”
沈粱梦眉目间升起一股枯寂的凉意,眸中仍泛着粼粼涟漪,不过由刚才的爱意换为了决死,赴死的哀意与歉意。
“我重创了中枢城的人。我已与天下武林白道的人为敌了。”
“我还杀了朔觞。我已无法回头了。”
他眼瞳之中满是祭奠的殇意。
他哀哀欲绝:“我已置身局中,不能回头了。”
罢了,胜也好,败也罢。留我一人在今生里挣扎,满怀苦痛与喑哑就好了。
苍天,此生为何如此对我沈粱梦。
他蹙额,肝肠寸断。
“抱歉。”
他最后望了一眼无法动弹的左念秋,便沧浪健步,无悔无畏,步履匆匆,向段理与萧天浅的战团跃去。
深情难共,黯然失魂,亦噬魂。
左念秋眉如秋水,极目送飞鸟,心如刀割,已万念俱灰,绝望地躺在地上。她纵身为香山红叶盟的大盟主,但眼角不住地淌出泪珠,梨花落雨,湿了玉肌轻风,湿了覆雪鬓发,湿了蜉蝣野草,也沾湿了岁月涟漪,湿了流年的叹息,醉梦的牵挂。
他杀了朔儿,也等同于亲手埋葬了过去。
多少相遇能有始有终。
我早该想到的。
我竟希图他回头,他再也无法回头了,我们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头了。
就在此时,此际,此地,一道狂气,如惊鸿之游龙,有花月凌风之速,九音惊弦之声,三清乱雪之姿,月夜星湖之明,北斗凌霄之势,如一柄剑,自苍茫而来,向盗雄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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