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并没有想易放浪那样径直迈进门。
也没有如轻佻的风情一般,从窗口飘进来,再荡出去。
他佝偻着腰,在门前作揖行礼。
“属下,沈宴,拜见大少爷。”
白烛将燃尽。
微弱的光在黑夜里奋力挣扎。
“沈老快请进。”
这老人颧骨很高,两鬓斑白,脸色在夜幕里更加暗淡无光。他伛偻着老腰,拄着拐杖,像只老龟,缓缓推门而入。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了。
老到似乎已经历过人世所有的沧桑,看过人间百态的世故人情了。
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是如蜥蜴一样,有着出奇的棕色的尖利与明亮,而今正对上了乔玄冷淡的眸子。
“不知大少爷找老夫有何要事?”
“沈老,乔玄有一事相托。”
沈宴的音色,有着岁月的痕迹:“大少爷之事,即是平常会之事,平常会之事,即是兵家之事,兵家之事,即是老夫之事。大少爷但讲无妨,愿老夫能尽绵薄之力。”
乔玄对着老态龙钟的沈宴,眼里依旧是冷淡,话却继续接了下去:
“大金使臣斡离准将入建康,他的队伍会依次经过顺县、风治、云邱和冬平,在最后一站冬平,秘密除掉他。”
沈宴在黑夜里,仿佛变色龙换色,也愈发得黑,渐渐与夜融为了一体。
他眯瞪着眼,自夜幕里道:“属下能否冒昧问一句,是谁人的决策?”
乔玄道:“父亲的决策,不过——”他压低声音:
“我揣度应是任公子令父亲如此行事。”
沈宴却道:“大少爷,任公子与大金暗地里合作,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你我是皆知的。况且我们能壮大至如今,也是仰仗任公子的荫庇。任府和兵家,一向是朋友,您是知道的。现在任公子和您,要我去杀对我们有好处的金人?”
乔玄却道:“沈老果然聪明,其实我一开始也有此一问。”
“——不过这位任公子素来深谋远虑,只怕是想把暗杀金朝大臣的事,推到绝剑门那四位公子身上。”
他不等沈宴回话,继续说道:
“沈堂主果然是不信我。”
话里有些哀意,和怨意。
“您一定认为在下乳臭未干,不配命令您老人家,也罢。沈老德高望重,信不过我乔玄,我只好找其他堂主去做这事。不过那父亲交予我审查上交合适的大堂主人选,我本是一直看好沈老的,而今我看也——”
沈宴忽然截道:“大少爷,老夫自然是信你的。这些年来你为兵家做的贡献,我等老臣皆有目共睹。属下只是心中疑虑,冒犯了您,并没有质疑大少爷您的话。”
他再次深深作揖。
“老夫给您陪个不是。那件事,便交予老夫去办了,请少爷放心。”
乔玄本十分冷淡,甚有些漠然。
逢着这黑夜里的老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只怕都会为他抓住把柄。
而乔玄迄今笑了。
他终于笑了。
他笑起来,有些苍白无力,也有些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烛也燃尽。
它的生命已彻底陨落。
陨在了些许料峭的霜寒里。
月华隐匿于层云之中。
小阁楼已经尽暗。
寂静。
“大公子。”
“二叔。”
“大公子准备为这个计划起何名?”
乔玄轻轻捏着花根,道:“这个时节,正是桂花盛开的好时候。听说楚江的桂花开得最美,便起名楚桂罢。”
楚桂计划。
除鬼计划。
“其实大公子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既然任公子和我们合作无间,我们的壮大,也的确是仰仗了他——”
乔玄眸倏忽闪了闪。
“二叔。兵家与任府合作不假。
但兵家始终不是他的附庸。兵家的人,效忠的是兵家,而不能是任府。不能为了任府,掉转枪头对付自己人。更不能,用我二弟的死,来达成他们阴暗的计谋。”
乔无刀一听,也强硬、愤慨地说了句:
“大公子说得对。飞儿死得也冤。莫名便成了这干人计划的牺牲品。可——
可我怎觉得,这四人皆为忠良之士。兴许昨晚三老和大哥在那四处做客,尽为巧合也未可知。”
夜里的乔玄却不答话,只轻抚着掌中的花。良久,他道:
“一个好的内鬼,谍探,往往都是一个好的伪装者。”
乔玄以前最厌黑夜。
而今他觉得渐渐迷上了黑夜。
黑夜里,最难熬的就是寂寞。
可经历了寂寞的洗礼,才能变强。
那中天蒙蒙的月亘古不变。
但人会变。
生死有限。
荣华正好。
也难逃无常。
月出。
满天星河如瀑。
青苔爬满了青砖黛瓦。
远方深秋的古巷,似有行歌。
小楼也一亮。
乔玄正掀起素绿的衣摆,缓缓抚过他的木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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