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迎接大家的,是药雄良久的静默。
在众人眼中,他的背影本来泰然坚挺,踏实可靠,现如今这雾中的背影朦胧里似有些佝偻了。
大家迄今才发觉,他们从开始便一直依靠的这个人,他自己却是一个没有依靠漂泊四海的苍老之人。
还是药雄的话,打破了死寂的沉闷,“建康城内的几位孩子,知道这件事了么?”
陈阡陌道:“我禀告了大城主,大城主回信言,将这件事暂且压下,先不要告诉几位公子,怕他们太过悲伤,意气用事,中了设计的圈套,结局不堪设想——”
药雄点点头:“萧谕做得很好。”
狂雄与药雄相交甚久,知道他心里的答案,但仍然忍不住问道:“单儿尚在腹中之时,跟随母亲颠簸流离,胎气极度不稳,一出生就瘦骨嶙峋,不哭不闹,气息微弱,几个月内更是染上了多种怪病,久治不愈,当时要不是轩墨遇到你——这孩子焉能活到现在,且绝剑天下?——单儿的病方兄都能治愈,何况是体魄优于常人的朔儿?”
药雄微喟道:“大公子,和当初那个人一样,是一个多么不肯倒下的人啊。他这般不肯倒下的人,一旦倒下,可能就是永远的倒下了。他是如此,二公子亦如此。他们都太执着了,只是执着的事情并不一样,但他们依旧都是执着的人。”
狂雄一听,心里难受,鼻子一酸,险在这群小辈面前淌下热泪来: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硬挺着,都要把所有的事揽在身上?以显示你们忠贞之士所谓的为国为民!风轩墨,你这个混蛋!明明已经败了,明明已经败了啊,也不死心,还要祸害这群小辈作甚——
最怕是独活。
最狠是回忆。
狂雄恨。
狂雄痛。
他也无奈。
他心疼在家国和爱情之间挣扎的阿秋,心疼那个年少轻狂只懂忠君报国却总遭暗算的风万里,心疼那个明明弱如扶病却要硬撑下去的单白,心疼那个太懂事太会体谅别人却总是忽略自己的朔觞。
我怕太有责任的人,因为他随时会牺牲。
药雄察觉到狂雄脸上的惨戚之色,回眸一看,他从未见过如此的狂雄。他本应是笑蔑世间的狂士,万事万物拿得起放得下,眼界看得开,锋芒毕露,目上无尘,而今却像个十分落魄潦倒的书生。
他还是放不下。
过去太沉重,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药雄平静地宽慰狂雄道:“接舆兄,结局尚未盖棺而定,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会为朔儿取出胸腔内破碎的骨尖,为他处理、缝合一应伤口,用这附近奇珍之草解毒化瘀,运功疗伤。只是伤着实有些重····醒过来还是有可能的,能否醒来,要看他自己的功力和意志。”
他拍了拍李接舆的肩膀,“这是朔儿的一劫,能否化劫涅槃,浴火重生,还是要靠他自己。”
“我会等大公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陈阡陌大声喊道。
酗雨湖之上,烟雨中的氤氲,也荡开了几许涟漪。
“大公子,他从最初踏入这个江湖起,”陈阡陌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便身后有风大侠的绝剑门依靠,前有文雄卧先生提携,还有大城主带路,气宇轩昂,指点英豪,却是从未经历过生死的,而今他与盗雄相对,我知道大公子,是惧了的,我知道的。”陈阡陌握紧拳头,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说着,“但他最终仍是为我们大家,站出去了。单只这份勇气与热肠,我陈阡陌便一定要等到他苏醒,他若一天不醒,我便一天不离,若一月不醒,我便一月不离,要是一年都没醒,我就一年都待在这里!”
天上云河静静地流淌。
微风荡漾十里烟波浩渺。
苍山幽幽莽莽。
药雄澹然一笑,“若大公子一世不醒,又当如何?”
陈阡陌咬咬唇,深吸一口气,毅然道:
“我陈阡陌便为他去建康,亲自除掉任首之!”
刘伶俐忙蹦跳起来,“我也要去,报朔大哥这份仇,不能跟我抢!”
萧晓垂下眸子,将衣角攥在仅余的右手,他的话很轻,少了当初的轻狂张扬,但多了几分力量,“这次,加我一个。”
药雄与狂雄相视一笑。
“接舆兄,你看,那孩子,和风兄一样,虽一个性子,义无反顾地站出去救人,可舍身相护的,都是些热血犹烫的赤子啊。有这般朋友,你说如何能教他不毅然决然地站出去?更何况朔儿,”药雄望向狂雄怀中的明烛,眼中闪着光亮,“可是被江湖人称为‘君临天下’。”
狂雄眉宇间的阴霾也消散而去,他点点头,承认道:
“总是要刻鳞磨爪,涌入冰火,战于玄野,彻悟锥心之痛,才可跃而为真龙。你说的对,这一难——他逃不了。”
药雄长眉一扬,“事不宜迟,去我那个临时居所治伤吧,需要的药材,小伙子——”他笑看向陈阡陌,“此处为酗雨湖,东向三里则为混沌崖(陈阡陌,萧晓皆一震),混沌崖后便是混沌村,依赖于得天独厚的环境,村郊常生灵妙之药,白萍、莼、龙胆、前胡、白石英以及邪蒿(陈阡陌当即细细聆听),为我各取十两左右,若有不认识的草药(陈阡陌正想问),可咨问当地村民。”
陈阡陌作深揖,“交给我了,先生。”
药雄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拜托了。”
“丫头,走吧。”陈阡陌正欲转身,蓦地脊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
——寒的杀气。
——来自剑的杀气。
剑?
那个伤者!
与此同时,药雄与狂雄的脸色亦微变。
陈阡陌徒然回身,刘伶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正露出兔子牙,乖巧地看向他。
剑锋龙蛇而走——
直刺向刘伶俐。
“小心!”陈阡陌喊道。
那人剑刺得快。
自风雨中穿出。
但“好在”他受了伤。
还是重伤。
他毕竟是个伤者。
这一剑,虽然骤然而出,杀意凛冽,却不算得准,仍是有破绽。
陈阡陌的机会,就在破绽那一瞬——
——他一把将刘伶俐拎小鸡般拎过来,一掌向前击出,试图拍在剑身上。
刘伶俐已在他怀中。
毫发无损。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陈阡陌趁着那人的破绽,救了刘伶俐。
而他也于这稍稍的放松这下,有了破绽。
那伤者一瞅见陈阡陌的破绽,方向一变,避开那一掌,剑又斜刺上来。
他向前将剑一递,一用劲,伤口迸裂开来,脓血流出,他一吃痛,剑身一偏,自陈阡陌的臂上,刺破衣袖,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来。
溅血。
起初的云雾,变为了:
淡淡的雨雾,又成了:
残血雾。
剑于此,再也不能抢攻半分:
狂雄叠指,弹出一道狂气,击在偷袭之人的身上。
那人伤口一裂,哀呼半声,负痛倒在地上。
陈阡陌拥着刘伶俐,一时不稳,也跌坐在地上。
刘伶俐在陈阡陌怀中,还处于茫然的状态,她一抬头见了陈阡陌臂上那道剑伤,才渐渐颤抖起来,慌忙撕扯下一块裙角。
这时药雄已至身侧,“别担心。”他拿过刘伶俐那块草青色的衣布,片刻遂为陈阡陌包扎好了左臂。
“是一道浅伤,别担心。”
陈阡陌也长吁一口气:“好险。”
刘伶俐也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该死。”她双手将那只受伤的左臂搂住,像一只小鸟,依在陈阡陌胸上。
陈阡陌望了望那负痛倒地的人,“前辈,他是——”
药雄道:“他是我的病人。”
那人在疼痛中恶狠狠截断药雄的话:“老家伙,你也不必虚情假意,”他咧嘴,露出尖牙,“老子是黑道上鏖战盟里坐第五把交椅的人物,温戈,今天在你们手里,我认栽——”
眨眼之间,温戈便欲把剑一伸,抹向脖颈——
倏忽一柄气剑,飞跃而过,穿雾过雨,弹碎了温戈的剑。
青铜材质的剑,转瞬碎成百片,呲呲坠下。
药雄也即刻点了他的穴道。
“温戈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但算有几分血性。”狂雄缓缓走过来,瞥了一眼陈阡陌的外伤,“不过也是个只会偷袭的宵小之徒,呵,这种鼠辈,方兄,又是何苦搭救呢?”
药雄苦笑,“我倒愿意多伤几次自己,来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可我自幼读的尽是医学圣典,只知治病救人,从不知人心深浅,也不愿知,”他眉毛紧紧地皱起,眉宇间形成一个问号,有些无奈,却多是磊落,“我只知道自己,遇到需要救治之人,便义无反顾,也无畏无惧地去救罢了。”
这老友一向是这个性子。
才不济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达佛者不可为医。
面对这个淳朴的“圣人”,连狂雄也无话可说了。
刘伶俐已扶起了陈阡陌,“前辈,事不宜迟,采药为先,我先告辞了。”
药雄关切地问他道:“你的伤,可捱得住?”
这少年笑了,笑得就像清泉的波纹,从他嘴角旁的小酒窝里溢了出来,漾及满脸。
“这点小伤,无妨。”
远处湖上,似起亭台楼阁,有飞花新茶。
波澜阵阵。
水天一色。
“另外,”陈阡陌眼中有一丝黯然,忽然迸出一句话:“这里真的是混沌村吗?”
“正是,怎么了?”药雄温声道。
“无事,”陈阡陌恢复了那大男孩的笑容,“顺口一问罢了。”
萧晓凝眉,看向正笑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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