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这里真的是混沌村吗?”
陈阡陌又问出了这句话。
他并非不信药雄,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是啊,”老妪佝偻着腰,招呼他们进入院落,“西处几里,是混沌崖,混沌崖下,便是酗雨湖,”老妇伸出手,指甲微黄,满是裂口与褶皱,放在搀扶着她的刘伶俐手上,粗糙的感觉让刘伶俐心疼了一下。
“混沌崖险峻奇绝,你们回去的时候,可要当心,”老妇进门,拄起门旁的拐杖,躬着腰,步履蹒跚,为刘伶俐与陈阡陌倒了两杯茶水,方才慢慢地坐在木凳上。
“伯母,今天领着我们识药,真是辛苦您了。”刘伶俐黑玉一样的大眼睛闪了一闪,露出两颗兔子牙,活泼地笑起来。
“不妨事,不妨事,”老太太也笑起来,不过她笑起来嘴里没有几颗牙,有些干硬,却是矍铄的,“你们肯领老婆子我出去活动活动,我就很满足了。”
刘伶俐瞥了瞥门口陈阡陌的背影,他一向健谈,今天却有些寡淡与沉默,她正向喊他过来小歇,忽听陈阡陌又突兀地迸出了一句话:
“伯母,您可听说过萧夏这个人?”
语气有些苦涩。
刘伶俐迄今才醒悟过来。
这些日子一件件事,像一道道明亮迅疾的流星,划过她的天空,落入脑海,直击那个地方——
——混沌崖
崭州。
萧天浅。
倩儿。
跳崖。
这些念头倏忽地飘过,她也反应过来:
“这里是天浅哥的出生地!”
老媪听到萧夏这个名字,沉陷在眼窝里的棕褐色眼睛也恢复了一些明亮,满头银发在夕阳下奕奕而辉,这名字也牵动了老人沉寂许久的回忆,她淡淡地笑起来:“萧夏,这孩子到现在,也是村里唯一一个金榜题名的呢。”
“不过这孩子的一生也太心酸,”她里外都是茧皮的手摩挲着冷硬的木杖,“从小就能吃苦,埋头苦读,硬是读了十数载的书,不过这孩子,有青梅竹马的姑娘相伴,两个孩子,从小就懂事,互相照顾了多年,两家人也很中意啊,”老人满脸的皱纹渐渐晕散开来,祥蔼地笑着。
陈阡陌不说话。
刘伶俐不说话。
他们就这样望着这淳朴老人,静静地听她讲。
“大家都说倩儿和萧夏两孩子配,后来萧夏这小子要进京赶考去了,将母亲都托付给了倩儿,不过这么温顺的姑娘,他小子也该放心。”
“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倩儿每天都会去村口眺望,一月过去,有人说萧夏是不是在外面得意了,不回来了,倩儿不听不信,又一月过去,又有人劝倩儿赶快死心,那小子不会回来了,人有了钱都会变心,倩儿还是不听,每天都去村口、去湖畔眺望她的郎君,”门外一阵凉风拂过,老人咳嗽几声。
“一年过去了,连倩儿家里人也有点稳不住了,他们也劝倩儿,让她可别痴等了,他们请来乡里的教书先生劝女儿,他会讲理,给倩儿说什么京城里繁华满目,声色犬马,日夜都有酒宴呢,萧夏那小子又年轻气盛,怎能把持得住,肯定早就变了心,年轻人,什么生死不负,终生相许,都经不起岁月的沉淀,骗人的,让她及早醒悟,快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过一生。”
只听“噔”的轻轻一声,房门悄悄闭住。屋内有些黯淡,老妇微微抬起头,一脸慈爱沧桑,眼睛有些浑浊,“倩儿哪会听这些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倩儿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上门提亲的小伙子也越来越多,可她不听,不看,也不嫁,依旧是去照顾萧夏的老母亲,去村口眺望远方,她说她的夏哥会骑着白色骏马回来,又去湖畔等待,说他也可能乘船回来。虽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儿女们不得不听。可那家人宠倩儿得很,不忍心强迫她,所以大家都念叨说她这是一心向南墙,谁也拦不住了。”
流年森森,沧海桑田。
缚骨相思,直入黄泉。
爱恨汤火,甘愿赴蹈。
陈阡陌望望格外静默的刘伶俐,阳光自窗棱缝隙间悄然而入,暖暖地投在她柔软的发上,陈阡陌想他知道这种感觉。
——不管是天浅的,还是倩儿的。
为爱而生,逆风而行。不做挣扎,不惧笑话。
老太太棕褐色眼眸里的岁月之河,缓缓地、淡淡地流淌出来,横生沧桑,她的语调不起一丝波澜:“后来萧夏的母亲病逝,再后来,不知为何,倩儿就改嫁给了乡长家的大少爷。”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萧夏回来了,这孩子争气,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大家才知道他一直惦着大家的,尤其是念着母亲和倩儿那姑娘,可混沌村早已物是人非了,”老媪叹了一声,“我听说那会儿乡长的大少爷派人把倩儿绑起来,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去见萧夏,害怕萧夏带她走。萧夏风光,大少爷自然嫉妒生恨,还用皮鞭抽打倩儿到遍体鳞伤,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了。”
老妇说至此,静默了许久,窗外的光线一刻一挪,渐渐漫出了土坯房,窗纸上的尘埃,也悄无声息地飘落地上。
陈阡陌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近刘伶俐身旁,牵起了她的手,二人并肩而立。
阵阵咳嗽又荡在空落落的屋子里,老人昏黄的眼,将依在灰色墙皮上的铁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又开始说话。
“可怜了萧夏,丧母失妻,妻——,也算是妻了吧。那孩子天性质朴,纵功名在手,可无人相伴,携手并进,荣耀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终究还是受不住打击,跳崖了,”老人想了想,不知该不该说下去,陈阡陌替她说下去:
“他跳的就是混沌崖。”
老人点点头,以示回应,她的白发有些凌乱蓬垢,光愈黯淡,发愈清亮,“后来萧夏死的这件事,听说惊动了当今天子,派出了捕快差役和一位青天大老爷来查,不查不要紧,这一查,就查出了千丝万缕,这乡长在镇内有些威望,在州郡和京城,也都有些人脉关系。不过那位大老爷,前些年在前线指挥过兵马,有胆识,有气魄,要换一般人,哪里敢管?京都来的人,就是不一样。雷霆办案,彻查后,发现原是乡长的大少爷垂涎倩儿的美貌,仗势要挟她,要是不跟他,就动用朝中二府三司的人脉势力,随随便便就可以让萧夏在朝中无立锥之地,落个流放的下场。现在的朝廷,听说混乱得很。后来得知,连他的母亲当年都是惨遭毒害的。为了她的夏哥,倩儿怎敢不从?只是苦了这对鸳鸯。”
“这件事害了几条人命,乡长入狱,倩儿最后也不知所踪·····”老人眼里有些凄凉,“除了这个案子,那位大老爷还查出许多旧案,牵涉出许多官员。但听外面管事的人说,也只查到州县一级便止住了,朝中有权势的人拦下来,这位大老爷也没辙了,好像因此得罪许多权贵——”
陈阡陌截道:“后来还被弹劾落职,归隐市居,”他见老妇面有愁色,又道:“伯母别担心,那位先生,目前已经被重新启用了。”
刘伶俐不解地看向他。
陈阡陌微微笑道:“是辛弃疾将军。”他又叹道:“我当时只知他和主和派甚有不和,才屡屡被弹劾,殊不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件事——”说到后来,又满怀愧疚地道:
“如果当初能够详查一应卷宗,也许可以早些时候知道不为人知的始末,天浅他们也不会——”忽地止住不语。
老人的抬头纹和眼尾纹都很重,她费力地抬起头,在昏暗的屋子里慢慢睁大眼睛。
“你们认识萧夏吗?你们一定认识他们吧。你们一定是他们的朋友。”
陈阡陌背对着老妇,他沉默良久,回眸微笑道:
“当然认识,伯母,萧夏跳崖后没死,他命大着呢。如今他和倩儿也相见了,现在很幸福。”
“您放心。”刘伶俐也加了一句。
老妇听罢,愁容才消散,苍老的声音似是没了遗憾:“那就好,那就好。”
陈阡陌一手牵着刘伶俐,一手提着竹编药筐,而今低首,细细地看着篓内的一应草药。
“今日劳烦伯母了,耽搁太久了,我们便告辞了。”
院落里丛生的杂草,枯萎了许多,但也有一些嫩绿的小苗破土而生,几根绿丝相簇拥,抵抗那秋凉的风。
默默秋云起,悄悄夜寒声。
远处重重青山下,茫茫雾霭外,袅袅炊烟上,有鸿雁南飞,飞向天边疏淡的云朵。
枯枝干冷,斑驳搭落在石阶的青苔上。
“那是倩儿的母亲。”
不等刘伶俐回话,陈阡陌便握紧刘伶俐的手,快步走了起来。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