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只把历史装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却从来没有形成过文字记载的家族来说,它的历史的传承,自然也就成了“非物质遗产”的传承,只能是依靠口口相传了。
在渐渐长大知事以后,我就曾多次地问过父亲:我们的湖广是那样的美好,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片川东丘陵呢?
父亲叭哒着他的叶子烟管,漫不经心的答道:大迁徙呗,湖广填四川嘛。
我有些不解。我感到父亲的话,就像是从他的鼻孔里所冒出的叶子烟雾一样,缥缈得让我摸不着,却能闻得到。于是,我只得再问道:为什么会有湖广填四川?为什么会有大迁徙呢?
父亲本不想回答我的问话,可他也许是想着,在午饭之后,他还要支派着我牵着那头水牛去池塘里滚澡去吧,于是,他便一边叭哒着叶子烟,一边向我讲述起来了。
他说,在大迁徙之前,我们本生活在湖广一带,无忧无虑地做着大明王朝的子民,后来又做起了大清朝的顺民。可是,就在我们还依旧淡然地做着大明王朝的子民时,一六二七年,崇祯爷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龙椅宝座,做起了大明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但此时的大明,早已是内忧外患,病入膏肓,已经形同是一个垂死之人了。
面对着这片风雨飘摇、势危如累卵的破碎的大明河山,崇祯皇帝更像是一个有德无术的医生。他虽心急如焚,宿忧夜叹,每天都是闻鸡而起,殚精竭虑,但他实在是回天无术,当然也就更加回天无力了。
就在大明皇帝被那把龙椅炙烤得坐立不安时,张献忠这个杂毛——父亲刚一开讲,第一次提到张献忠这个名字时,总会像他的父亲当年对他讲述时一样,停下声来,裂开嘴,龇出他的黄牙,眼睛里闪射出两股血红色的美丽的愤怒。
然后,他咬牙切齿地接着说道——张献忠这个恶魔已经开始了他几进几出之后的最后一次攻打四川。他首陷泸州,次克重庆,随后一路向西,攻城屠城,目标直指CD他所指挥着的千军万马的铁蹄,正以秋风扫落叶的雷霆之势,在滚滚地践踏着肥沃的“天府之国”的丘陵和平原。
此时正值秋季,猎猎的西风曾自不量力地想阻挡住这股充满着野蛮和血腥的浊流,但它却只能吹得张献忠的那匹银色的高头大马髦毛飘飞,威风凛凛。当然了,更加威风凛凛的,还是战马上的张献忠了。他马借风势,人借马威,手舞长剑,口衔天命,实在是天威难犯,更是天威难挡了。
张献忠的战马在飞奔中发出凄美的鸣叫,可响彻在川人的耳朵里,却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凄神寒胆。在川人已经进化得十分敏感,也十分脆弱的耳朵里,那不是战马在嘶叫,那是张献忠这个恶魔手中的那一柄锋利的长剑,在饱饮着川人殷红的血液时,所发出的酣畅淋漓的狂笑。
此时的他,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犹如一头狂犬病正在发作的猛兽。只见他剑起剑落,大砍大劈,犹如割麦一样,恣意地砍杀着川人。一颗一颗无辜的人头落地,千千万万的生灵涂炭。
或者,此时的张献忠并没有骑在战马上,那个牵着他战马的士兵,虽然显得战战兢兢,麻木不仁,但他还有些惊恐地看到,此时的张献忠,正和他的部属们狂笑着。他们在看着他的兵们,他的兵们正在把一个个婴儿,从一群年轻的母亲的怀中抢夺过来,先把他们抛向空中,然后再以刀尖接着(此命名为“雪鳅)。
婴儿在被抛飞向空中或正从空中下落时,哇哇哭叫。婴儿的母亲,却正被一群丧心病狂的兵们、将们地着,她们也在发出着撕心裂肺的哭叫。
秋风把这两种哭叫声揉碎并捏和在一起,使得张献忠和他的那些围观着的将卒们,正在获得一种仿佛是刚抽足了鸦片一样的幸福和快感。他们兴奋得像魔、像兽一样地手舞足蹈起来了。
也或许是,此时,张献忠的兵们,刚刚掳来了一群年轻的女人,他们正用刀剑威逼着她们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再把她们逼向一座他们正在攻打的城池。他们要让她们围了那城墙一周,去辱骂正在城上英勇抵抗着的她们的丈夫或父兄。
她们中的一个稍有不愿,立马就被斩杀了。刀从她左边的脖子上一闪而入,再从她右边的脖子上飘飞出来,刚才还是一个鲜活的脑袋,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皮球在地上滚动着。它一边滚动,一边还惊恐地张大着眼睛,无奈地看着那个在几秒钟前还属于自己,现在却好像属于了别人的无头的尸体。
无头尸在毛骨耸然地直立着,刀口砍过的断面上,还没有流出血来。哦,马上就流出来了。不是流出,是喷出!鲜红的血柱喷涌而出,继而变得乌黑。最后,脖子的断面上鼓出一串串气泡,无头尸倒下了,但它脑袋上的那双大眼睛,却还在无力地怒睁着。虽然它们早已经失去了光泽,虽然它们还是那样的凄美。
又有另一个年轻的女孩因为害羞,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部的羞处——她没有去捂下边的羞处。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它隐藏在两腿之间,而且上面还覆盖着才刚刚长出的一层毛——马上,她的头,也在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时,就变成了一个圆圆的球,滚落在了地上。
其余的女人都吓傻了,但活命的本能,又促使着她们很快地走出了惊吓。她们扯开了喉咙,违心地、言不由衷地叫骂了起来。
一个相当于现在的营长或者是团长的家伙,猥亵着脑袋,歪斜着脖子,他的那对很不对称的血红色的眼睛贼溜着,正阴毒地扫视着那些正在叫骂着的女人的身子。他还不时伸出他鸡爪一样的丑陋的手,去拍打着女人的肩背和屁股。
很快,就有几十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被拉了出来。还没等她们的惊魂甫定,马上就扑上去一群如狼似虎的将们或兵们,在她们的亲人的众目睽睽下,先着,再杀害了。
更或许,这时的张献忠,已经从刚才的迷幻中清醒了过来,他的部属们正簇拥着他,来到了一块空旷地上。在那里,几十个,几百个稍大的儿童和少年被干枯的柴薪围在其中。他们的表情惊恐又麻木,迷惘又清醒。他们瑟缩着脑袋,像一群待宰的羔羊。不,他们本身就一群是待宰的羔羊!
随即,柴薪被点燃,火借风势,很快由一点燃成了一线,蛇一般蜿蜒着飞窜起来。迅疾地,几个或十几个火点烧成了一圈。一个孩子从麻木中迅速清醒过来,所有的孩子也从迷惘中清醒了过来。
霎时,哭喊声振天,呼号声动地,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做鸟兽状四散奔逃。但是,早就守候在火圈外的兵们,却用矛戟从圈外刺杀着他们(此命名为“贯戏”)。兵们的表情严肃,他们像是在教官面前,卖力地刺杀着稻草人儿一样。
这时的张献忠没有迷醉,他极其冷静地抽起了一袋旱烟来。在他的部属们的拊掌狂笑中,他眯缝起眼望着悲泣的天空。在那里,一轮惨白的秋阳,正被柴薪燃烧的浓烟熏得先是乌黑,后是焦黄,最后变成了腥红。他擤了擤鼻子,像小孩吃奶一样,贪婪地吸吮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被烧焦了的人肉的浓郁的香……
每每讲述到此处,父亲又和当年他的父亲给他讲述时一样,停下不讲了。接下来,我们便陷入到了一种十分难堪的久久的沉默之中。
张献忠屠川,确实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长大后我读了一些书,一些无耻的文人和无良的史学家却把杀人如麻、血债累累的张献忠描绘和包装成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这着实让我惊诧莫名,错愕万分。
这绝对已经不再是对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或一件真实的历史事件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了。这一定是一种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吧!
把一个嗜血成性、残暴无度、完全兽化魔化了的刽子手,一个根本与农民无关的粗鄙草莽,硬是要颠倒黑白地说成是农民起义的领袖,这不仅是对当年那些直接或间接地惨死在张献忠的屠刀之下的数十万,甚至是上百万的川人亡灵的亵渎,也是对几万万中国农民的亵渎。其心当诛!其罪也当诛!!不知包公在世,该做如何的了断?
再后来读《蜀碧记》、《蜀破镜》、《蜀龟鉴》以及《蜀难叙略》等有关记载着张献忠屠川暴行的史书,虽然它们的记载已经是挂一漏万了,也远不及父亲的讲述那么具体生动,但我仍然感到惊心动魄,油然而生一种肝胆撕裂之痛。
从张献忠一六三三年的第一次入川,次到他攻陷重庆、屠城CD再到他建立大西政权,做起大顺皇帝,直至最后他兵败西充、命埙于清人之手的四五十年间,有多少四川先民的生灵涂炭,他又屠杀了多少蜀兵、楚兵和秦兵,他还用各种酷刑奸杀了多少妇女,腌吃了多少美丽姑娘的肉,剖了多少孕妇的腹,砍了多少女人的小足,割下了多少男人的生殖器……对这些天文一样的数字,一个泱泱大国的历史说不清,张献忠自己也说不清,能说清的,恐怕也只有上帝了。但是上帝无言。
四川先民们的劫难并没有因为张献忠的死而结束。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铁的规律,循环着历史发展的周期——兵匪战乱、饥馑瘟疫——使四川的人口,从崇祯时的三百多万,锐降到清初顺治时的八万多。物力丰饶的天府之国,变成了百里无人烟的死寂之地。
现在,我们和陈氏家族比邻而居的这片川东丘陵,在那个年代里,茅草和莽林在饱吮着四川先民洒下的鲜血,狐狗豺狼在饱食着四川先民被抛弃了的尸骨,在以后相当长的岁月中,它们度过了一段有如蜜月一般的幸福而美好的时光。
直到后来的康乾年间,清政府施行“湖广填四川”之策,由此而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又一次移民大迁徙。当年那些生活在湖广的诸氏百姓的先民们,也由此而踏上了一条十分漫长而又凶险丛生的大迁徙之路。
这其中,就包括了由郑范氏所率领着的那支郑氏家族,也包括了由当时的陈氏头领陈黑塔所带领着的那支陈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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