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的时候,郑氏祠堂的围墙里,早早地就响起了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几只蟹风筝,蜻蜓风筝,也歪歪斜斜地飞上了围墙上的天空。紧接着,在围墙的大门口,在围墙四角的碉楼上,也挂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红灯笼。
旧历的腊月二十八那天,郑隐人还亲自出马,专程去了一趟邻县的县城,请回了一个梨园戏班。梨园戏班的到来,霎时给死气沉沉的山寨,给死气沉沉的郑氏家族,带来了一种喜庆的气氛。
族人们奔走相告着。他们那愁苦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们那苦涩的声音里,也终于洋溢出了过年的喜悦。在郑氏老祖去世之后,他们可是好久好久都没有享受到过年看大戏的那种浓浓的年味儿了。
入夜时分,从围墙里飘逸出来的锣鼓声,歌吹声,更是像那年腊肉的香。它们弥散在淡淡的烟雾里,飘散在郑氏家族的上空中。戏台的灯光弥漫在围墙的上空,好似天上飘来了一片红霞。红霞之中的郑氏祠堂,就宛若一座仙山楼阁,就宛如一片海市蜃楼了。
族人们早早地就吆喝着鸡鸭进笼,驱赶着牛羊回圈。他们顾不得天寒,也顾不得吃晚饭。在匆匆地关上自己家的房门之后,他们就纷纷地向着郑氏祠堂,云聚而来了。
可是当他们异常兴奋地来到郑氏祠堂外,迎接着他们的,却是围墙的那道冰冷的大门。此时,它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显示出一派阴森森的气氛。在大门的两侧,还站立着两个有如凶神恶煞一样的护卫兵丁。
兵丁的手上各拿着一个盾牌,一根粗木长棍。他们满脸的肃杀,满眼的凶光,面对着这些蜂拥而来的族人,他们仿若是如临大敌。他们粗暴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吼着,叫着,让他们千万别靠近大门。
族人们一个个都是乘兴而来,自然都不愿意败兴而归。有几个小孩攀爬上围墙外的大树,抱着树杆坐着枝丫上。另有几个小孩刚一攀爬上围墙,随即就遭受到巡逻的兵丁的棒喝,吓得他们直接就从围墙上跌落下来了。
于是,聪明一些的小孩,便一路沿着那围墙根寻找了起来,只要一找到一个孔或者一条缝,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贴上眼睛去,如痴如醉地呆望了起来。他们都全然忘却了那石头的冰冷,也全然不管自己到底能够看到什么。
年岁大一些的,干脆就蹲在围墙根下。他们的耳朵,听着围墙里面的锣鼓;他们的手,敲打着戏里的节拍;他们的嘴巴,也跟着戏中的人物伊伊呀呀地哼唱着。唱着唱着,他们也入戏了,一个个摇着头晃着脑,也如痴如醉在剧情中了。
还是那些腿脚灵便的年轻人最有办法。他们自然不屑于像小孩那样爬上树去看,贴在墙缝上去看;他们更不屑于像老年人那样,坐着围墙根上去听,去跟着唱。他们直接跑到山寨脚下,攀爬到山寨上去,远远地坐着,远远地看着。
那些坐在围墙里面看戏的人,无疑是今晚最幸福的人。他们嗑着瓜子,喝着香茶,一边眼看着戏台,一边还不时侧过头去,与邻座的人交头接耳几句。看到精彩处,他们也会忘情地鼓掌,忘情地喝彩几声。
不过,令所有都没有想到的是,今晚最精彩的戏,原来并不在戏台,而是在郑隐人的一间小屋子里。此刻,这一幕戏,也已经度过了它平铺直叙的开场期,正在慢慢地进入到高潮。只是有些遗憾的是,这里却没有一个观众。
这出戏的主角,大家完全用不着猜就已经明白了,一个是郑三头领,一个是他的三叔郑隐人。戏的主要剧情自然就是,在共同捕获了一头巨大的猎物之后,现在的他们,已经尽情地欣赏过猎物,并在盘算着如何把它们据为己有了。
郑隐人还是像那晚一样,半睁半闭着一双眼睛,盘腿端坐在上首。坐在下首的郑三头领呢,本来心事重重,但他的脸上,却始终都流露着对郑隐人的感激之情。
此刻,他站起身来,躬身给郑隐人斟满了一杯酒。然后,他坐下身去,给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酒。他端起了酒杯,恭敬地叫道:三叔,来,侄儿再敬您一杯。
郑隐人却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着酒可以慢慢地喝,但有些话,现在该挑明了说了。不过,他自己开口说出的话,也没有直接把话挑明,他明显地是在顾着左右而言着他地问道:贤侄,最近你这个头领,当得可顺心么?
郑三头领忙不叠地点头说道:顺心,顺心。自从采用了三叔的锦囊妙计之后,侄子这个头领,当得真是省心多了,也顺心多了。您看,现在我都长胖了呢。
郑隐人倒没有看他长胖没长胖,他只是得意洋洋地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在皮笑肉不笑地颔了颔首之后,他又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那里,显得更加高深莫测了。
郑三头领倒是很不习惯三叔这样默默地坐着,甚至,他最害怕的,就是三叔总爱这样默默地坐着。他抬眼瞟了一眼郑隐人,心里不由得暗暗地嘀咕道:这只老狐狸呀,葫芦里又在卖着什么闷药呢?
可是他的手,却恭敬地端起了酒杯。他满脸陪着殷情的笑容,说道:三叔,侄儿非常感激您。这杯酒,侄儿真心诚意地敬您。
郑隐人这次倒是十分的爽快,他端起酒杯,头一仰,既没听见他发出吞咽的声音,又没见着他的喉头嚅动一下,整个的一杯酒,就下到他的肚里去了。
随后,他意味深长地玩弄着酒杯,说出了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来:贤侄可是真不简单呀,只需三条文告,就把这几百亩的良田肥地,要么圈进了这道围墙之中,要么稳稳地收入了囊中。贤侄的这三条文告,其威力,真是超过了陈咬金的那三班斧呀!
郑三头领惊恐地抬起了头来,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郑隐人,心里暗想道:这只老狐狸还没喝醉吧?这三条妙计,明明都是出自于他,他怎么却把自己的功劳,全部都归于我了呢?
可他的嘴,却在嚅嚅地说着:三叔,那不都是公产吗?怎么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了呢?
郑隐人怔了一下,随后呵呵地笑道:我只是说它们已经成了囊中之物,并没有说它们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呀。看,把你给吓的,哈哈,哈哈——
囊中之物?并非是我的囊中之物?郑三头领喃喃地自语着,心里感到更加迷糊,更加惶乱。
郑隐人停止了大笑,并很快就恢复了他以往的那种神情。他一边继续把玩着酒杯,一边以师爷一般的口吻说道:贤侄呀,你怎么又犯糊涂了呢?在文告上,你说它们是公产,这完全没错。但这公产,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吧?它该归谁呢?
郑三头领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归所有的族人呗。
郑隐人摇了摇头,说道:贤侄呀,你说你这族位,是属于公,还是属于私呢?
郑三头领十分错愕: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属于公呗。我是一族之长,又不是一家之长。
郑隐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就对了嘛,它是属于公权,但是最终,它却只能名归在你的头上,因为,你是我们郑氏老祖的大嫡孙嘛。
见郑三头领还是有些不开窍,郑隐人有些不悦地继续说道:贤侄呀,这公产,就如同这公权一样,谁得之,谁就拥有之,它也就自然地归属于谁了。要是它没有个归宿,岂不是成了那唐僧的肉,每个妖怪都想得而食之了?
郑三头领似懂非懂地听着,见到三叔不再说话了,他只得点着头说道:三叔,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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