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红尘——见闻录 > 第一回 龙庙生暗潮
    明成化年间,经历了前代明英宗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与明代宗景泰年间“夺门之变”和“石曹之乱”,前有外族进犯,后有兄弟争位,前后近十五年的风雨飘摇,大明王朝终于在宪宗朱见深,即成化皇帝继位后复归平静,英宗朱祁镇复辟后听信谗言误斩的重臣于谦也被平反昭雪,皇帝自能励精图治,体谅民苦,轻徭薄赋以养民力。明朝国力日渐增强,以至众番邦小国如琉球、暹罗、哈密等纷纷入贡来朝。朱见深自觉俨然一代明君,却不知国内竟仍有暗流涌动——

    这一年是成化九年。早春时节,冰雪消融,清风吹拂中,淡雅的玉兰花香遍洒满城。永平府临近京师顺天,正是岐王朱祁棆的属地所在,此时在岐王府中,正有个十六岁的少年穿庭过院,向岐王王妃所居之处缓步行去。

    这少年身着一袭一尘不染的雪白丝绸长袍,腰间系一条碧绿色翡翠玉带,其上悬着一把象牙镂空扇骨的山水折扇,足下墨色长靴,发髻之上横插一根羊脂玉发簪。面上微微带笑,两眼皂白分明,鼻梁高挺,面白滑腻,一张脸十分精致。周身上下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身材略有些臃肿,书生文弱之气又太足,分明缺少了些精壮干练。这本也怪不得他,十几年中饮食全部膏粱厚味,心思单单又只在经史子集圣人之言,少有出门行动,说不得有些肥胖之态。

    此人正是岐王世子朱见贤,这时走过花园,仆役奴婢纷纷向他行礼问候,他一向为人谦和,也俱都招呼。天长日久,一干佣人对世子和其他人相比甚是有好感,不过眼见他行走之态,颇有几分笨拙,实在不够美观。

    朱见贤来在岐王妃寝居门口,正巧门一打开,其中走出个二十岁左右女子,见了他也是一声问安,叫了“世子”,正是岐王妃的丫鬟玉芙。朱见贤点点头,径自入内,躬身施礼道:“儿臣朱见贤,向母妃请安。”屋中一个中年美妇眉开眼笑,将他唤至近前,见她三十五六岁年纪,衣饰华贵,相貌极美,正是岐王正妃倪氏,也便是朱见贤的生母。

    朱见贤坐在母亲身边,岐王妃问道:“你已到父王处去过了吗?”

    朱见贤摇头,道:“今日尚未。”

    岐王妃道:“那便正好,你还是莫要急着去了。今早你父王才接了一封飞鸽传书,这时正自在书房里处理些事务,听说或许有些烦心不悦。你还是莫要去触他的霉头。”

    朱见贤问道:“是谁来的书信?”

    岐王妃道:“这我倒不知。今早他接了信,脸色就有些不对,我问他信从哪来,他只含糊了一声‘大宁’,再问什么内容,他就径自去了书房,这到底是封什么信最后也没说清,看他总是有些隐瞒之态。”

    朱见贤听罢“嗯”了一声,嘴唇抿起,眼望他处,眉梢眼角有些莫名的紧张和黯然。

    外人猜不出他心思毫不稀奇,可岐王妃一看之下便即心明,又补了一句道:“他近日隐隐有些焦躁,恐怕是朝中有些国家大事,不愿让我们知晓插手就是了。二王子见波与你二娘也一概毫不知情。”

    朱见贤又再点点头,道:“我想的不全是这个……”已然带些敷衍之意,显然是不想母亲再说,岐王妃便即住口,聊起其它闲事。

    岐王朱祁棆共娶正妃偏妃两人,正妃倪氏生世子朱见贤,偏妃蔡氏生二王子朱见波。十七年前,二妃先后怀孕,是以朱见贤比二弟朱见波年纪只大了半岁而已。朱见贤身为嫡出长子,深知将要世袭亲王爵位,不愿白食国家俸禄,自幼便懂得苦读圣贤书籍,欲为一方仁义王侯,这一番心血倒比极多皇帝用得还足,可也正是因此,落得个身体虚弱肥胖。

    二王子朱见波与他大不相同。两人身高相似,相貌也是相仿,朱见波却天生喜好刀枪棍棒,自幼跟随府中武师习练,十八般兵器任意提起一条也能有模有样地舞动一番,自然锻炼得膂力极强,异常健壮。

    按说兄弟二人一文一武,本也是极佳的搭配,可在岐王眼中并不完全如此。朱祁棆世袭亲王爵位,却是武将出身,带兵打仗甚是有方,便曾领兵与瓦剌部交战,马上步下的武艺修为可圈可点,于文墨一道则毫不上心在意。可想而知,他对于次子朱见波的喜爱,是要远超于长子朱见贤了。

    在这王府之中就曾出过一件大事,虽然时隔一年有余,朱见贤至今忆起,仍不觉周身颤栗,毛骨悚然。

    当日用过午饭,朱见贤自在书房内攻读,不到一个时辰,倒觉有些困乏,却不想倒头去睡,于是出了屋门到花园中散步。他在书童陪伴下,于金鱼池边凉亭下坐了不久,隐约耳听另一重院落中,不时传来“嘿”“哈”“吼”的阵阵呼喝之声。这叫喊声虽不至震耳欲聋,可良久不绝、有高有低,加之天气炎热,听在耳中大觉心烦,不禁使他暗暗皱起了眉。

    书童见状,道:“这定是二王子在校场上习武了,世子要去瞧瞧吗?”

    朱见贤道:“我瞧他干什么,他那玩意儿我一点都看不进眼里。”

    书童转了转眼珠,又续道:“不知王爷此时在是不在,左右无事,咱们便去看看,总能得些耳目,也好叫做知己知彼。”

    下人中也没一个不知兄弟两人与王爷父子之间的关窍所在,正是各为其主。书童也是一片好意,朱见贤听得有理,便起身随他穿过花园到了校场。

    离那呼喝声越来越近,朱见贤侧着身子探起头来向外张望。朱见波手中正提着个约么二十来斤重的石锁,在他身旁的武师口中絮絮,在向他讲解一些外门武功修炼的技巧等等。朱见贤没见父王,也不想让朱见波看到自己,见他石锁只是一遍遍举过头顶,然后换到另一只手中,接着重复,没第三个花样可看,扭回脸对书童摇摇头,表示不想再看,这就要走。书童在旁相扶,两人正要离去,忽听“咚”地一声,石锁被放在了地下,朱见波向那武师道:“师父,我最近勤练武艺,枪法已然大有长进,这就请师父指点一番!”说罢,从旁边兵器架上摘下一把长枪,在手中迎风一抖,也是“嗖”地一声。

    这一杆枪只不过是最普遍的用作训练之用,并非什么上等宝贝兵刃。枪头为纯钢打造,长三寸三分,另有枪镰,阳光下明晃晃夺人眼目;枪杆材料使用合木,因其比较钢铁或硬木更加轻便,若是当真沉重,朱见波也使用不动;枪缨则是寻常马尾所制,并不稀奇。

    朱见波把长枪取在手中,使将开来,霎时间周身破空风声飒然,一招一式中,拦、拿、扎、点、刺、搭、缠、扑、防、拨、圈、挡等诀窍都有涉及,虽还远远不能比江湖中真正的枪法名家,但对于王公贵胄习练武艺来说,能有此造诣已经算是相当不易。那武师在旁不住口地称赞,同时在不足之处加以点拨矫正。朱见波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心,令兄长朱见贤难堪甚至于无地自容,也真是下了一番苦功。

    眼看朱见波这套枪法将要使完,他又连续舞了几个枪花,枪缨纷飞抖动,甚是好看。忽然,朱见波眼光闪动,猛地变招,左手握枪在前,右手反背于后,前手一放,后手发力,口中喝了声“着!”,一杆一丈多长、十几斤重的长枪应声脱手,半空中化成道极长的黑影,直向着朱见贤,迎面飞来——

    原来,朱见波早发现他在侧观察,却不说明,这时偷施暗算,就算当真伤了世子性命,他也完全可以推脱为“练武时没小心让兵刃脱了手,不知旁边有人”。别说岐王未必追究,便是朱见贤生母倪氏不肯,也未必找得出证据定他有罪。

    朱见贤耽误了一时,没立刻急着走,现在丈余一杆长枪向自己飞来,当真吓得心胆俱裂,更不知闪避。书童反应倒是迅速,赶忙向旁边闪身躲避,他手虽然抓着朱见贤右臂,可人小力单,朱见贤身子又沉重,狠命一拽,“刺啦”一声,把朱见贤长袖扯下了一段,人还是纹丝没动!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朱见贤终于生出本能,赶忙双手抱头蹲了下去。长枪飞至,便斜插在他身后数尺之外,枪杆仍在不住颤动,嗡嗡有声……

    朱见贤腿软瘫坐,气喘如牛,咬紧牙关回头望了望,心中想到:若是刚才躲避不开,这一枪必然把自己当胸斜插穿透,也是这样钉在后墙。

    朱见波搓搓双手,鼻中一声轻哼,向旁边让了几步,尚自得意,那武师却惊得全身冰冷,忙奔过察看,确认朱见贤毫发未伤,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亏得他素知世子宅心仁厚,既然知道他绝非故意,此事和他也没直接关联,未必会和他计较。

    恰在此时,岐王经过,见到混乱,远远问询。那武师连忙跑到近前叩头请罪,说明二王子失手险些伤了世子之情。朱见贤仍是瘫坐无法起身,朱见波正在把石锁及其他兵刃一一归位,头也不回,显得漫不经心。岐王看看两人,未发一言,昂首走了。

    书童把朱见贤扶回房中休息,唤过世子的丫鬟尔琴沏茶安抚,那刚才的事简要说了,尔琴听得也是心惊肉跳。茶碗端过,朱见贤指了指一旁茶几,示意先不便喝,令余人全部退下,他全身冷汗早就湿透里外衣裤,尔琴又拿来新的伺候他换过。

    到得傍晚,尔琴又再进来,见那杯茶还在原处未动,朱见贤始终斜倚在榻,双眼无神,走过去将茶碗收了,正要端走,却犹豫了一阵,只在原地磨烦,并不出门。

    朱见贤偏过头看她,问道:“怎么了你?”

    尔琴转过身来,面现难色,有些断续地道:“奴婢一言,不知当不当讲,恐怕让世子凭空担忧。”

    朱见贤道:“有话便讲,你又不是不知我的脾气,我何至于和你有什么计较。”

    尔琴道:“是。奴婢刚才经过蔡氏王妃门外,听她正在教训二王子,想是已经知道了下午之事。”

    朱见贤听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也不必过分责怪于他,学武本就是件异常凶险的不祥之事……”哪知却听尔琴续道:“可奴婢分明听到她说:‘你这一次未免太过冒失,朱见贤毕竟是当今的岐王世子,也是你父王亲生,当真损了他分毫,难保你父王会怎样想你,像你这般急功近利,可知道稍有差错就要前功尽弃了!’她还对二王子说:‘要你能得世子之位,需你和为娘联手,循序渐进,你以为是你自行杀了他便可手到擒来那么简单的吗?’”

    朱见贤听得惊怒交加。天下即使性子再绵软之人也绝不会任由他人欺侮到意图害命的地步仍不恼怒,当下右手一巴掌拍在几上,响声大作。

    尔琴连忙放下茶碗,下跪作揖道:“世子息怒,此时万万不可自乱阵脚,免得中了人家的奸计!”

    这一言灵效非常,朱见贤立刻镇定许多,缓缓道:“你说。”

    尔琴续道:“此时世子的形势虽然凶险,可大局之变并不在一朝一夕,若是轻举妄动,反而于己无利。为今之计,最佳选择该是从岐王处入手,只要不让二王子找到空隙颠覆世子的正统大位,蔡妃料也无法另对世子下手。”

    朱见贤呼出口长气,略一思索,又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尔琴也不免想了一会,道:“世子若听我之言,最好暂且先放下那些忠君爱国之流的孔孟之言,阅读些兵书战册。如此,一来可以和岐王对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方面有所交流,讨得他的喜爱,和二王子就可打个平手;二来也可学些大国之间远交近攻之法,和用兵之道里虚实相合的权谋之术。我们学会不用来阴谋害人,总可拿来参照提防,不至于被人阴招所害。”

    这尔琴年纪比朱见贤为大,这一年已二十一岁,从朱见贤十岁之时便开始服侍于他,对他感情深厚,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朱见贤整日只爱读书翰墨,学成之余当然也爱向身边人提及讲论,尔琴本来识字,又在长年累月受其浸染,自身学识也不断增长。加之她久在王府之中,人情练达,心中大局城府,绝非寻常人家女子可比。

    朱见贤听她一说,真如一语点醒梦中人。他多年读书太多,不求甚解,确有些腐儒之气,尔琴所开正是对症良方。他依言研习《孙子兵法》之后,真如打开通往新天地的大门。起初,他还只能理解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大事不可不察”“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之类与民修养生息,珍惜国力的政策,和他原本所学可以相互印证。到后来把“谋攻”“军形”“九地”“九变”等一一看完,乃至于“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全部大有所感。朱见贤后来续读《吴起兵法》、《六韬三略》乃至唐代《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等,虽然兵法之道繁琐复杂,不能一时全部了然,但他全凭书呆子的个性强加记忆,都背诵了个大概,与岐王攀谈时无意提起,岐王确对他有些另眼看待。

    反观今日,朱见贤兵书已然看了一年有余,这一来向母妃请安,前后闲言半个时辰左右,便即离去。再过两重院落,又是朱见波处闹嚷喧天,朱见贤万般无奈下稍一留神,是这二王子在与一堆下人斗蟋蟀。这本来该在秋末的活动到了朱见波处之所以能在春季进行,全仗着他精心呵护下,能有三只过冬的宝贝。

    普通蟋蟀寿命仅为百日左右,轻易活不过冬,倘若悉心照料下有能隔年生存的蟋蟀,自然勇猛强壮异常。朱见波这几只俱是斗蟀中的上品,个个背阔翅长、翼厚长须,盛在御窑青花蛐蛐罐儿中,爱如掌上明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尔琴随着朱见贤学的是经史子集,朱见波身边人物自然练的都是斗蟋蟀和打群架,朱见贤不愿听他们鬼叫,摇头走开。

    到了岐王书房之外,朱见贤长揖请安,不听有人答复。又拜两次,还无回音,左右一望无人在侧,连上两步,轻手推门进入,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若是放在平时,他不可能会有如此行为,可今日,朱见贤心里大有一件计较,没将此事查清,绝对不能离去。

    书房之内生着一个炭火盆,已将熄灭。朱见贤进入书房之后,并不走向书桌,而是蹲在火盆边察看了一阵,想来是没看出什么异状,这才起身,绕到书桌之后。岐王桌上笔墨纸砚齐备,书籍却没几本,朱见贤先是看了看毛笔的笔头,又把砚台取过端详半天,随即又全部放回原位,眼中疑惑神色丝毫不减。

    桌上左手边共摞着三本书册,摆放也胡乱随意,在二三本之间,好像夹着一张纸条,仅露出一点边缘。朱见贤激灵一动,两根手指轻轻将纸条拈出,其上书写不过百来个字,一扫便都看全。朱见贤内心虽然早有准备,可这时证据确凿,不由得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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