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红尘——见闻录 > 第三回 出门行路难
    岐王世子朱见贤这一晚离了王府,身上穿着的,是之前早有准备的那件布满正方孔洞补丁的粗布衣服,除此之外,连一件行李都没有,只怀里揣着母亲给的那枚碧玉戒指。临行前几天尔琴和岐王妃无论怎样劝说,朱见贤都不肯再从家多带一衣一钱,他只抱定一条,要靠自己双手赚得吃穿!当时尔琴和岐王妃几乎都已认定,他这回早晚是得要饭的了。

    出胡同往东北方向行走不久,耳听谯楼上鼓打二更,街上早已无人行走,寂无声息。自己出生十六年来,当真是从无一次会在这个时辰离开王府家中,独自走在街上,虽然气温不低,可一阵风迎面卷过来,他还是不自禁地全身就是一抖。

    好在,从朱见贤所在之处到燕山途中基本上是一条大路,不会迷失了方向,只要到了附近,再向人打听就不会找不到。当下,这第一次独自出家门的小王爷一步步沿大路走去。

    朱见贤本来体力欠佳,身材又是略显臃肿,两条腿的力道和身子的份量一比,有些不大合算,才行出十里不到,就已是气喘吁吁。而这常人用半个时辰的路,他已走了快一个时辰。这路上本来漆黑,他又是疲累,可也不敢贸然就在这黑暗中歇在路旁。他本来存着闯荡江湖之念,脑子里认定一条想法,这黑暗中必是有强盗歹人埋伏,等他一要休息就立即扑将上来,迎面砍他一刀。

    刚想到此处,耳中忽听路旁一阵悉索,全身都不禁一个激灵,汗毛全部竖了起来!那细微的声响好像在他头顶一掠而过,紧接着霎时间“喵嗷——”一声怪叫,两片瓦顺他右侧房檐落在街上,“啪啪”摔得粉碎!

    一只老鼠从房梁上跑过,引得只饿极了的野猫在后追赶,蹬下了两块瓦片。朱见贤尚没搞清状况,好悬叫出救命,本来双腿有些颤抖,这时不管不顾地加紧狂奔,居然跑得比平时更快。

    这一次提起的气力当真管用,朱见贤觉自己健步如飞,行出里许好像也不知乏累,心里一阵骄傲,可这势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又是腰腿酸软,稍停得一会儿,居然更是一步也迈不得,不禁又自懊丧。

    他停在路中不住喘息,阵阵蛙鸣断续传过,一瞥眼间,见路旁有一幢茅草房屋,其中还有如豆的灯火忽明忽暗,隐隐还有人声,朱见贤当真如见了救命稻草,硬撑着走上去拍门。脚步声响,其中出来一个黑脸大个儿汉子,脸上五官倒是端正,可这气势不由使朱见贤一惊,不自觉后退半步,拱手一揖,道:“这位大哥,小弟赶路经过此处,既无村舍,又无客店,想在此借宿一晚,明早天明就走,不知是否叨扰。”这话当然是事先背熟了的。

    屋里这又高又黑的男子借着灯火向朱见贤打量,看这人衣衫虽是又旧又破,可白白胖胖,怎么也不像常在外奔波之人,再加上这时辰前来投宿,也丝毫不合理。不过这几句文绉绉的话听来很有礼貌,虽然并不完全理解,但总不能当面失了礼数,于是也学朱见贤拱了拱手,用他的口气道:“啊,那个,这位小哥,既然如此,借宿一晚也不打紧,就随我……随我……这个,一同……”这几句话说出来可是难为了他,朱见贤见他答允,伸手道:“请,请!”两人一起进得屋来。

    几句攀谈,这人自身是个菜农,刚刚外面看不大清,原来路边已都是菜地。又说起朱见贤要到之处却是燕山,那汉子双手一拍,笑道:“我明日送菜正要经过燕山一带,你可搭我的骡车一同前往,可免了你走路的麻烦!这叫做,叫做‘无巧不成书’!”

    朱见贤一听喜出望外,自然不去挑剔他这俗语用得牵强,心道:“我虽不是自己走去的,可却是凭自己本事搭车,没用我王府中的一钱一物,一点也不丢人。”时候已经不早,两人熄灯就寝,预备天明赶路。草房不大,两人只能睡在同一铺炕上,那汉子整晚鼾声如雷,再加上蚊蝇嗡嗡乱飞乱咬,朱见贤几乎都没睡着,可因他极是兴奋开心,也丝毫没觉疲累。

    太阳高升,朱见贤如期到了燕山山麓。来时远观,这山倒并不如何高,不知这山中的门派该是什么样。行至山门,果然有燕山派的人把守在近。眼看朱见贤这么一个穷酸困窘之人走来,那燕山派弟子叫了一声,从高处跳将出来,当即把他拦住。

    二人相距数尺,朱见贤对他细细打量:这人穿着一件青翠色的袍子,腰系丝绦,头戴方冠,身材矮小至极,若不是一颗多边形的脑袋大小还合适,就如是个小小孩童。只见他双眼大而鼓,和他脖子上的喉结一样明显向外突出,鼻梁倒是直,连鼻梁到鼻尖就像一把匕首自上而下削出来的,鼻尖如能刺穿一堵墙。一张嘴现在虽然是合拢的,可嘴唇薄得吓人,嘴角两端一直开到脸颊上,不知这一张嘴若是张开,从正面一对耳朵还看不看得见。

    如此一人站在面前,怕是谁看了心里都要发毛,更别说现在是身处这人的地盘。这矮小的燕山派弟子开口道:“干什么的?”区区四个字,朱见贤一听之下居然觉得这声音传入耳中,整颗心脏都不怎么舒服,这一声虽大,无论如何以不能被形容为洪亮,该是嘈杂,就好像七八十人同时在清喉咙咳痰一样,让人听了既恶心又厌恶。

    朱见贤不禁纳罕这么小的一个身躯里是怎样发出这么大的叫唤,而且分明听到在这四个字前还有一个前缀音,脑中回想一遍,确是“咕呱——”的一声。

    虽知大大不该,朱见贤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眼见的这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个蛤蟆变化的妖怪……”朱见贤一向最守礼法,这时赶忙收回思路,不敢再想,答了他先前问话:“在下来拜访燕山派,是来入门学武的。”

    蛤蟆点了点头,多少露出些笑意,道:“既是如此,就随我来吧。”

    朱见贤于是紧随其后,两人走上山道,朱见贤说道:“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蛤蟆说道:“我叫做万鹏程,本门第二代弟子中,每人姓名中都有一个‘鹏’字。排行第三,入门已有五年。”

    朱见贤听后想到:“我想做武功高手中的天下第一,那就先要做成燕山派里的第一。他已比我多练了五年武功,不知我要比得上他的水平,还要多长时间?除他之外,还有别人,又不知他们武功都是高是低?”

    暗一思量,又问道:“不知本门有多少弟子,入门又都多久?”

    万鹏程道:“本门师兄弟算我在内共有六十七人,大师兄入门九年,二师兄入门八年,其他六十余师弟,几乎都是近几年入门,最小的师弟入门不过七个多月。师父他老人家就是本派掌门,我等全是一师之徒。大师兄专练本门‘绝灭苦拳’,拳法高超,能三拳打死一头猛虎;二师兄练的是‘祭心血剑’,剑法通神,能一剑砍落三只苍蝇。我的武功则稀松平常,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了。”

    闲聊中,路程已快尽了,本来这燕山派所在就在山腰不高处,是以花不了多少时间。万鹏程携朱见贤进厅,安置了座位茶水,道:“师父他老人家前几日受五台山‘舍生大师’和全真教‘东来道长’等几名前辈联名相邀,赴终南山参加武林大会,是以最近派中由大师兄主事,你且在这稍坐片刻,我这就请大师兄来。”朱见贤千恩万谢,落座等候。

    这客厅不大,除他之外再无别人,只是坐着,不一会儿就觉无聊,但想到那万鹏程态度谦和,对自己甚是友善,只觉这燕山派中人该是不错,虽然闷气,但也没存着多少不悦。

    眼见厅外日头越升越高,也真难为朱见贤天生的好耐性,居然就这么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时听得门外有人声,朱见贤以为该是那大师兄来了,当下正襟危坐。看见厅外走过两人,服饰和万鹏程完全相同,却不是向屋里走来。

    二人一瞥眼也看见了朱见贤,一个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问道:“又来新人了,这个……你觉怎样?”

    后一人斜眼扫过,老不客气地说道:“什么怎样,摆明是素的,那还看不出来!”两人嘻嘻哈哈一笑,摇摇头走了,谁也没理朱见贤。

    朱见贤虽然不懂“素的”是什么意思,可听出两人明明是在说自己,也不知自己因何被评价成“素的”。

    一头雾水中,不久之后又有人经过,朱见贤又听到三人叫自己是“素的”,不禁沉吟道:“素的?什么叫素的?”

    想了又想,口中絮絮道:“我是素的,我不是肉做的吗?怎么他叫我素的?素,是没有荤、没有肉,没有……”

    说到此处,顿时醒悟!也不知自己猜得对是不对,只从身上摸出了那枚翡翠指环,套在了自己拇指之上。

    朱见贤心中已渐渐明白,自己处身所在看来虽只一人,其实暗中往来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时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抖了抖袍袖,眼中登时放出神采,虽还穿着一身破衣,可气概看来大大不同于刚才。

    朱见贤自己取了茶壶,斟在茶碗之中,啜了一口这冷茶,放回原处,用自己指关节扣打着茶碗边缘,指环与茶碗相碰,叮叮有声,而且敲打时先是又急又快,后来反而慢了下来。

    朱见贤翘起了腿,大模大样坐着,想想已经白费了一个半时辰,面上平静似水,心里已是隐隐生恨,气血翻涌。不多时,厅门中一人走入,朱见贤抬眼皮看了看这人,来者相貌也是特异:他身高怕是有那万鹏程两个高,豁然铁塔一般,一张脸黑得简直模糊看不清面目,勉强辨别下,是鼻短口阔。那脸上整体算作十成,这鼻子少说要占六成大小,上面两个鼻孔都向外翻出向着天,直要把整个鼻子都倒过来一样,恐怕这构造要是赶到一场暴雨中少说要存小半缸水。一张嘴生长也是一样道理,只不过两颗门牙好像怎么也不甘心给上唇包住,就和他自己一个大肚子一样向外突出,很是显眼。

    铁塔走入后,脸上还是那副死人表情,丝毫没有迟到的歉疚之意,朱见贤怒气更盛,可没发作出来。

    铁塔转身坐在东首,向着朱见贤道:“阁下是要投入本门习武的吗?”

    朱见贤左手握住指环在手上转动两下,没抬头,口中嗯了一声。

    铁塔道:“既是如此,便请报上姓名,缴纳费用,也好将阁下登记在册。”

    朱见贤眉头一蹙,问道:“缴费?入门学武还要费用的吗?”

    铁塔鼻中哼了一声道:“人生于世,行动坐卧、吃喝拉撒,哪一个是不要钱的?我燕山派这费用每年一付,一年共计二百两。”

    分明已成来者不善之意,朱见贤也不恐惧,正色道:“你燕山派既然是名门正派,朝廷户部难道没有按年头发给你们饷银吗?”

    这一言倒是铁塔始料未及,万想不到江湖之外有人能够明晓这一点。朱见贤说法一点不错。大明由朱元璋建立以来,户部向来有此一项开支,朱见贤自幼精研政法律令,深谙此中原理。

    明朝官僚体制中,武力机构中除军队外,东厂和锦衣卫势力最为强大,其中不乏大量高手特务人员,财政拨款自然占有最大份额。可由此带来的问题,就是分派到基层的众多编制中衙役、捕快福利待遇严重不足,是以捕快不仅数量短缺,且大多无能,难以保证当地一方平安。

    加之明朝户籍制度严苛,寻常百姓不具备长途走动的一般权限,常见流动人口中,除了早就销了户口的强盗山匪外,就是各门派帮会的武林人士。是以朝廷户部专有一笔开支,扶持各门派发展,借助各门派江湖人士的武力对抗黑道势头,事实上带有一定招安性质。这些门派所在大多在山野之中,方圆数里范围内,将被官府划分为归属于该门派管辖,其中包含的耕地田产,便可由这一门派雇佣佃农耕种,另外获得一笔收益。

    管辖区域面积大小和所拨款额多少,通常按照门派势力与名声划分:少林、武当待遇最为优厚,且另有盐铁税的部分减免;次一等级中,峨眉、昆仑、崆峒、点苍、青城、五岳剑派等也是相当可观;以此类推,如燕山派这种二、三流之间的“名门正派”,虽是位于天子脚下,可拨款却只够充充门面,日常开销之下难免捉襟见肘,是以收徒时收取费用不可说为错。只是面对朱见贤时错在狮子大开口,收徒费用过高,就难免有了敲诈勒索之嫌。

    话分两说,纵使没有敲诈勒索一说,燕山派的规定本来也有“入门越晚,缴费越高”一条,而所缴费用分成,众师兄一概有份,这还不算有特殊供职之人。例如那万鹏程,只要他将一人领上山来,就有他一份的分红,所以他才对朱见贤甚是亲热;而到了现在这铁塔——大师兄沈鹏福这里,就一定要上山者加入本门,交了银子,他才可有自己的一份抽头,也便是因此,他初时才根本没心思去理会这“素的”穷鬼,直到朱见贤想通此节,戴上指环,他见有利可图,才肯现身。

    “铁塔”沈鹏福被朱见贤一问,也是一时语塞,可他很快转了满脸诚意,双眼直直看着朱见贤,慢条斯理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本派有朝廷下拨的饷银不假,可实在不多,若要靠那点饷银支撑日常,最多只够三五人喝粥衣褐,吊着条性命,更别说习武了。本派想要做大,日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个过法,不得已,要向各弟子收些杂费。”

    “哦——”朱见贤好像恍然大悟,看来完全接受了沈鹏福所说,沈鹏福心里大喜,连忙趁热打铁,道:“至于朝廷饷银,其实已然分摊给了各弟子,在费用里打了个折扣。每人的服装,纹银二两,佩剑,一把五两,另有行走江湖所用如暗器、夜行衣、百宝囊等价钱更高,这么算下来,可是替你大省了一笔!”

    朱见贤拊掌大笑,笑得如欲咬人,道:“想不到贵派能把账算得如此仔细,真是佩服,佩服!”

    沈鹏福陪笑道:“兄弟既然已要入门,还提什么‘贵派’,岂不见外?本派,本派。”

    朱见贤道:“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听了老兄一番话,钱更不可不算清,我还有几笔零头要补上:刚刚上山我踩了路上铺的青石板,不妨算三两,在这厅里坐了椅子,该给二两,我还喝了一壶茶,最少也要一两!”

    沈鹏福道:“阁下何必这样客气!”

    朱见贤瞬间脸色大变,笑容一扫而空,道:“还有最后一笔:我在这白白耗费了一个半时辰,每个时辰值黄金一万两,你们一共欠我一万五千两!”

    沈鹏福惊得从云端直接落入了深渊。

    朱见贤早知此地并非清净,现下也根本没有了投入之意,站起身朗声道:“我从进入这厅算起,足有一个半时辰,在此期间,除了一众狗眼看人低的对我指指点点以外,没一个人出来说话。现下我已分明,学武也好,不学也罢,倘若还存正直为人之心,便没必要在此污秽之地多停片刻!告辞!”

    沈鹏福坐着,一张黑脸由黑转紫,由紫转青,又由青变得通红,终于淡淡道:“如此,送客!”

    朱见贤自行下山,走在路上,白耗了整个上午,被茶水灌得腹胀胃酸,现在没吃午饭正自饥饿,又是一件事也没办成。满心欢喜要从此开始江湖生涯,现在却不知何去何从,刚出家门连一整天都不到,难道掉头就要回去了吗?不禁越想越是懊丧,就要叫骂出来,忽听身旁树林中有沙沙声响,紧接着两个黑衣蒙面人影窜出,挡在其身前,分明是拦路抢劫的架势。朱见贤正在气头上,见了二人也不害怕,反觉一阵烦恶,眉头拧成老大个疙瘩。

    左边黑衣人伸手一指朱见贤道:“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半个‘不’字,大爷我一刀一个,是管杀不管埋!”

    朱见贤咬牙道:“这燕山的道路千百年前就有,说是你开,当真臭不要脸至极!你二人分明空手,就算存心弄死我也决计没刀,还说什么一刀一个!”

    这一带由燕山派所管,本不该有如此明目张胆的盗匪,可朱见贤随即想到:“燕山派自身已经是那样一个德行,还能指望他们做成什么。”但一细回想燕山派,突觉心中一凉——

    原来朱见贤自身,天生也有些特异之处:他对于人面目长相的记忆很是差劲,生人见过几面还是很难认得出来,可与之相对,耳音却是极佳,任何人说话语声给他听见一次,就绝对不会混淆,所以他早已习惯凭声音识人。现在一想这几句话的语音,竟然就是燕山派中最早叫自己“素的”那人!

    这一来更无怀疑,定是几人使的诡计,为的不过是抢夺自己的翡翠指环。朱见贤所生十六年中,自识字起,便努力遍读群书,胸中早有雄才大略,深明“以退为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理,当下除去指环,也不理会揭穿这两人乃是燕山派乔装,举手把指环抛给那人,道:“我身上财物就这么多,给了你,我可以走了吧。”二人见轻易得手,也正开心,只顾着把玩观赏那块美玉,不看朱见贤一眼。

    朱见贤走下燕山,回头望了望,不禁恨恨道:“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