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仿佛快要下雨似的,李恪谦、宋凝雪、朱厚祺和周念轩四个人清一色穿着黑色的服饰一起出现在了陵园里,他们远远的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张文翰的墓地前。四人对视了一眼,捧着手中的鲜花朝着墓地走去,他们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一字排开,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
李恪谦的视线停留在墓碑上那张照片,望着张文翰的笑容,他的心里莫名的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恪谦深吸了一口,强忍着心中的悲戚,故作淡定的说:“今天是文翰的五七,我们过来看看他。”
陈芊瑶蹲下身,用手里的帕子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神情瞧着有些木讷,她用干哑的声音言语道:“你们有心了,多谢!”
几个人在墓碑前都沉默不语,仿佛每个人的眼前都晃过了跟张文翰有关的画面,他们的神情变的有些凝重,静静的陪伴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突然,一只鸽子从远处飞来,它停在墓碑上,来回的走动着,‘咕噜咕噜’叫唤了几声,停留了一会后,它就飞了起来,在墓地的上空盘旋了一会,好似在跟大伙告别。
陈芊瑶忽然站起身,追着那只鸽子飞走的方向,大声的喊叫:“文翰,是你吗?别走,文翰,你别走……”喊叫声回荡在凄冷的陵园上空,是那样的撕心裂肺,痛彻心肠……
宋凝雪见陈芊瑶有些站不稳,赶忙上前搀扶,柔声的劝慰着:“陈小姐,如今你怀有身孕,不宜操过度悲伤,我们还是先送你回张公馆休息吧!”
“不,我想在陪陪文翰。”陈芊瑶推开宋凝雪,走到墓碑旁,她背对的众人,突然开口说道:“李少爷,我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谈谈?”
李恪谦听了陈芊瑶的话语,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头立即就明白她想跟自己说什么,他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应允道:“嗯,可以。”
“那……陈小姐,我们就先走了。”周念轩识趣的拉着朱厚祺跟宋凝雪离开了。
陈芊瑶转过身,眼眶红红的,犹豫着说道:“李少爷……”
“陈小姐,不必如此客气,你叫我恪谦就好。”
“那您也别再叫我陈小姐了,您就叫我的名字吧。”
李恪谦尴尬的点了点头,接过话茬,应允着:“嗯,好。”
“恪谦,前些天有人以文翰的名义给我送了一本书,我发现里头有一封信,看完文翰写给我的信,我才知道他的心里藏了那么多的秘密。我知道了他的信仰,明白了他对爱的理解,知晓了他的苦衷,感受到了他的煎熬。文翰在信中说他回到上海后,一直在为日本人的那批货物奔走,为的就是帮他的组织把货物平安的运回去……”说到这儿,陈芊瑶哽咽了一下,含着泪注视着李恪谦,开口问道:“恪谦,那天你是不是在场,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害死文翰的吗?”
“当天,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货物也按照原来计划的运出了仓库,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队人马,他们把我们给团团围住了,我们根本就无法冲出包围。在危急的时刻,是文翰突然从那队人马背后发动了攻击,我们相互配合下才得以解围,在枪战中文翰受了伤,我本来想带他走,可是他不许。在我离开仓库后,我突然听到爆炸的声响,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那声爆炸是咋回事!”李恪谦叹息了一声,坐在了张文翰的墓碑旁,继续说道:“若不是任时初的多疑,对文翰百般质疑,派一个叫谢庭的人盯他的梢,继续调查那批货的下落,或许文翰根本就不会死。”
“处座?”
李恪谦点了点头,低着头,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叹息着说:“我们原本的计划是想利用杜九藏起来的那批货被人调包的事情,制造出一个货物已经被运出上海滩的假象,可是任时初却让谢庭继续调查,还查到了仓库里,若不是文翰及时出现,我们之前的安排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谢庭?”陈芊瑶想起罗博之前给自己送来的仓库现场报告,上头并没有提到谢庭,她心里头冒出了一个大问号,皱着眉头,说:“恪谦,我看过仓库枪击现场的报告,死亡名单里并没有谢庭的这个名字啊?”
李恪谦掰断了手里的树枝,疑惑的反问着:“没他?”
陈芊瑶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
“不可能,当时我明明打中了他的要害,死亡名单上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名字。”李恪谦闭上双眼,努力还原着那天仓库里的场景,他猛的站起身,大叫着:“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在文翰的附近躺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
“烧焦的尸体?报告上是有这么写,可是上头备注这身份不明啊?这……”
李恪谦把手里的树枝扔在了地上,冷笑着说:“任时初果然是一只老狐狸,我听文翰说过,谢庭是南京借调过来帮忙的,若是他死在了上海,任时初跟南京那边不好交代,但如果谢庭在执行任务中失去联系,这样他的责任就会减少。”
听了这话,陈芊瑶沉默了,她蹲在张文翰的墓碑前,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上头的照片,泪水夺眶而出。
李恪谦望着陈芊瑶抽搐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她,柔声的问道:“芊瑶,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回军情处吗?”
陈芊瑶用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的说:“父亲,母亲,还有文颖姐知道我怀了孩子,他们都希望我能够安心在家里养胎,顺顺利利的把文翰的孩子生下来。父亲昨天去找过处座,他已经帮我向处座提出了辞呈。”
李恪谦站起身,望着墓碑,淡淡的说:“这样安排挺好,我想文翰也会赞同。”
“可我想回军情处,我想延续文翰的那份信仰,继续做他未完成的使命。”
李恪谦把视线挪到了陈芊瑶的身上,皱着眉头,反问道:“这……陈小姐,不是,芊瑶,你现在怀了孩子,如果再回军情处,万一有个闪失该怎么办?”
“恪谦,我相信文翰一定会保佑我们母子平安的,所以,我决定等这孩子出生后就回军情处报到,继续做文翰未完成的事。”陈芊瑶站起身,双手放在肚子上,脸上不知为何洋溢出了一丝幸福满足的笑意,轻声的问道:“恪谦,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会尽力而为。”
两人站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三个躬,一同离开了。李恪谦跟陈芊瑶沿着小径走到了一个岔口,他们停驻了前进的脚。李恪谦向左手边指了一下,柔声的说:“芊瑶,我的车停在那边,要不我送你回张公馆吧?”
“不用了,沈叔在那边等我。”
李恪谦顺着陈芊瑶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的沈明站在一辆小汽车旁等待着,他放心的说:“那好吧,你多保重!”
两人握了一下手,他们便一左一右分道扬镳,各自走到了自家的小汽车前。阿业帮李恪谦打开了车门,他等李恪谦钻进车子里后,便关上车门匆匆忙忙的跑到驾驶室里发动起车子,打转方向盘,朝着陵园的大门的方向开去。
阿业手搭在方向盘上,开着车子,扭过头问了一句:“少爷,我们是回家还是去米行?”
李恪谦一脸倦容的靠坐在后座上,他用手揉揉了太阳穴,脱口而出说了俩字:“回家!”
“诶。”阿业应允着往前开着车,在一个岔口的时候,他向右打转了方向盘,轻轻的踩下油门,加速前进着。
李恪谦透过车窗瞧见‘隆铭书局’在眼前闪过,他突然开口说:“停车。”
“啊?哦!”阿业猛的踩下刹车,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小汽车骤然停止了前行。
李恪谦打开车门,回头往‘隆铭书局’的方向瞅了一眼,他走下车,‘嘭’的一声把车门给关上了,阿业见自家少爷下了车,他赶忙关了车子的发动机,钻到车外,走到李恪谦的身边,犹豫的问:“少爷,怎么了?”
“阿业,你先回家吧,我想再转转。”
阿业一脸为难的说:“这……少爷,要不我在这儿等您!”
“不用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丢不了,你回去跟大姐说,我过会就回家去。”李恪谦见阿业一脸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打发着:“好了,你快走吧。”
“那,少爷,您可早些回来。不然大小姐又该训我了。”
李恪谦不耐烦的朝阿业挥了挥手,打发着:“啰嗦。”
阿业望着李恪谦离去的背影,一脸无奈的挠了挠头,钻进车子里,开车走了。
李恪谦走到‘隆铭书局’的门口,他犹豫了许久,可最终他还是推开了那扇木门,小六见有客人来,赶忙上前招呼。
“六儿,你把柜台擦擦,这儿我来招呼。”老陆见来人是李恪谦,显得有些意外,他见书局里头没有外人就给小六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到外头看着点。他向李恪谦做了一个相请的姿势,微笑的说:“李先生,请,我们里边叙话。”
进了里屋,老陆直径走到圆桌旁,拿起上头的茶壶给李恪谦倒了一杯茶,他端着茶杯走到沙发旁,客套的说:“李先生,我真没想到,您还会到我这儿来。”
“今天是文翰的五七,我刚去看过他,路过你这儿,我就进来瞧瞧。”李恪谦坐在沙发上,接过老陆手里的茶杯放在跟前的茶几上,微微一笑说:“对了,你送的书,我看了,受益匪浅,不知你这儿还有适合我的书吗?”
“是吗?”老陆坐在沙发上,只见他撩起长袍的下衣摆,翘起了二郎腿,他的视线一直在李恪谦的身上打量着,沉默了一会后,老陆忽然反问道:“李先生,我想您这次过来,不单单是为了书的事情吧?”
李恪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犹豫的问道:“老陆,你能告诉我文翰的故事吗?”
“其实,他的故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文翰的代号是赤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27年的冬天,我给他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上军校,文翰军校毕业回到上海后,我们也只见过几次面。”
“赤狐?他是什么时候加入你们的?”
老陆摇了摇头,继而说:“我不知道,组织上考虑到我们的安全,在上海滩这块鱼龙混杂的地界上,我们采取的是单线联系,除了负责人知道下属组员谁是谁外,其他人之间是相互不认识的。”
李恪谦沉默了,他端起茶杯,动作突然僵硬了一下,杯子悬在了他胸前,他抬起头注视着老陆,问道:“那宋凝雪呢?”
“凝雪?”老陆顿了顿,他的手搭放在沙发的扶手上,迟疑了一会,说:“她是文翰的联络员,负责把文翰找到的消息传递出来。”
李恪谦把茶杯放回到了茶几上,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意,淡淡的说:“刚刚在文翰的墓地前,我遇到了陈芊瑶,她看了文翰留下的信后,决定继续帮文翰做他未完成的事。”
老陆对于陈芊瑶做出的决定虽然有些意外,但他相信陈芊瑶对张文翰的那一份感情是能够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老陆的视线停留在了李恪谦的脸上,一本正经的问道:“李先生,你呢?”
“我?我很喜欢赤狐这个代号,不想它这么快就消失。”
老陆听了此话,几乎是跳着站起身,他一个箭步走到李恪谦的跟前,友好的伸出了右手,开心的说:“恪谦同志,欢迎你加入!”
“谢谢。”李恪谦握住了老陆的手,微微一笑。
老槐树的叶子随风摇摆着,不停的发出‘沙沙’的响声,李恪谦的思绪被拉来回到了现实中,他伸出那只满是摺皱略显粗糙的手,抚摸着那张泛黄的照片,默默的叹息了一声。
“爷爷,您就这样加入了共产组织吗?”
李恪谦摘下老花眼镜,用帕子擦拭着镜片,微笑的回答着:“恩,文翰的为信仰牺牲的精神影响到了我,也燃烧起了我骨子里的那团火。”
李琰铭坐在板凳上,他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李恪谦的身边,他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个年轻人,一种敬畏之情在心底油然而生,他好奇的问:“爷爷,那张爷爷的爱人陈芊瑶后来怎么样了,还有他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芊瑶给文翰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思翰,孩子出生没多久,她把孩子交给了爷爷奶奶照顾,自己却搬出了张公馆,回到了军情处里继续留在任时初的身边工作,她后来好像去了台湾,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至于思翰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你周爷爷说过,好像张家的人去新加坡。”
相册一页一页的被翻过,李恪谦恍若觉得那些事好似是昨天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爷爷,这些人都是您的战友吗?”
“恩。”
“爷爷,他们都还活着吗?”
李恪谦摇了摇头,脑海里浮现了一张张熟悉的脸颊,哽咽的说:“牺牲了,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说到这儿,李恪谦的眼里泛起了一层薄雾,他的记忆又被拉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想起了1937年8月13日,日本人在上海打响的第一枪……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