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加长轿车在墓园门口已经恭候多时了。这辆新纪15年出厂的林肯是老卡巴斯基最喜爱的交通工具，自赛文“出生”起到现在，迪米特几乎天天坐着它出门——无论出席公司会议、慈善义演亦或只是单纯去市场买个水果……就连葬礼的这一天，都少不了它的亮相。
穿着齐整制服的司机远远看到了两个撑伞的身影，他赶忙戴好礼帽，钻出驾驶室，为新的“主人”拉门以待。
这位拉丁裔的老司机诨名“阿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依然保有古铜色的健康皮肤和优雅的俊脸。据赛文所听到过的坊间传言，他是迪米特的儿时旧友，在“愚者之灾”那会儿便已相识，两人一起要过饭打过架嫖过娼炸过车杀过人——除了对杀人这个经历迪米特嗤之以鼻外，其他几个传言老卡巴斯基都暧昧地不置可否。
总之，在迪米特机工全员都被要求使用本公司研发的自动驾驶系统的今天，只有他们的老板还在信赖传统的人力驾驶，而且这位司机，一用就是二十年。
“辛苦了。”赛文一如既往地客套着，钻进后车厢，心里也一如既往地有些畏惧——尤其是现在老爹已经离世，这位面色黝黑而又面无表情的大兄弟，在感情上对公司、甚至对铁骨城已经了无牵挂，谁知道会不会做出“传闻中”那些烧杀抢掠的事情来呢？
在阿森探身进入轿车，准备合上车门的瞬间，一个泥鳅般灵活柔软的身影突然不知从哪儿窜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穿过律师尚未来得及放下的胳膊，悄无声息地“滑”到两人对面的座位上。
“什么鬼？！”赛文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心口——也就是量子脑所在的位置。而作为中年人的阿森显然反应更慢一些，他愣了足足一秒钟，才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地说出完全同样的感叹：
“什么鬼？！”
此时此刻，坐在两人对面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穿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职业套装——黑色的齐膝短裙，白色的长袖衬衣，完全就是老卡巴斯基以前秘书常穿的那种风格。没见她带伞，但身上也几乎没有水迹，只是茶色的齐耳短发看起来有些湿稠。
“不错的车嘛——”她张开双臂，摊在身后的椅背上，拍了两拍：“啊，这就是真皮座椅吗？舒服。”
圆乎乎红扑扑的小脸上，洋溢出陶醉的微笑，乍一看她的面孔好像有些婴儿肥，但修长的手脚和细到弱不禁风的蜂腰，让这少女的身材看起来真没比麻杆强多少。
“你他妈……嗯嗯，”阿森干咳了一声，把差一点出嘴的粗口咽了回去：“你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的车吗？”
就像变魔术似的，少女从白衬衣的袖子里“抖”出一个棒状的小播放器，指向阿森轻轻一按：“所以要保持神秘感，你得学会揣摩女人的心理——咱们在这儿站着不动，用上望远镜她也看不到口型，雨声又大，就算有定向麦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是吸气声和吐气声，“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按捺不住，过来主动跟咱们打招呼的，相信叔。”
这段录音让阿森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宛若猪肝，但还不算完，赶在他说话之前，少女突然抢先开口道：“哦不对，不是这一段。”她浅浅地坏笑着，拨弄了一下手中播放器的小旋钮：
“因为那人是个妹子，个儿挺小，是我喜欢的类型。”
“可以呀，雨声和杂音都这么小，”赛文斜视着阿森，调侃道：“这是什么高级设备？给警队用来钓鱼执法应该不错。”
少女歪头微微一笑，向赛文探过身去，在后者做出躲闪动作之前，突然伸手从他风衣的领口褶下摘出一枚纽扣大小的“窃听器”，在指间晃了两晃，又退回成刚才“摊靠”在真皮座椅上的姿势。
“原来问题出在小子你身上呀。”阿森也反过来斜了赛文一眼，而赛文无视了脑海中“此处应有尴尬表情”的提示，拉住风衣的领口，提高音量：“你是什么时候……”
“第一！”女孩伸出手指，快速摇了摇，脸上依然保持着坏坏的浅笑：“第一，前排的大叔，是叫阿诺对吧？请把您手里的散弹枪塞回座位底下，我没有恶意，真的。”
阿诺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装模作样地保持静止不动，偷偷握着枪柄的左手也悬在了两腿之间。
“第二，我叫娜瑞娜，是个好人，你们可以简称我‘娜娜’——”这一次，女孩从右手的袖口里“变”出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她的相片和几行小小的条形码：“隶属于铁骨城紧急事务处理中心的生化突击战术小队，怎么讲呢……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是个公务员。”
“生化突击战术小队是个啥？”阿森捏了捏自己的胡须。
“紧急事务处理中心是个啥？”赛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就是，啊……”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第一次失却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略显不耐烦地第朝窗外匆匆一瞥：“第三——”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解释了：“总之，我奉命前来保护赛文.卡巴斯基，从确认他是‘迪米特机工’最大股东的那一刻——也就是今天上午10点06分，铁骨城最高法院签批特别继承文件时起。”
“所以在墓园里监视我们的人也是你？”阿森不太相信地挤了挤眼睛：“……不像啊，那个女孩我看着穿的是水手服啊。”
“我想了下，穿成学生妹来见你们还是不太礼貌，所以临时换了套衣服。”娜瑞娜歪了歪头：“还算合身吧？”
“不合身，”阿森一本正经地评论道：“你这身形完全没料，穿得稚嫩清纯一点才比较诱人……哦不，等等，说不定用中性式样的装束可能更——”
“别吵！”赛文抬手挡住律师的嘴：“你说你是来保护我的？什么意思？有人要害我？谁？为什么？”
四级智能人确实不需要辅助逻辑模块，这意味着赛文那精巧的量子脑本身就可以像人类那样进行复杂的逻辑思考——在备选的答案中，他觉得“有好事者不满机器人继承迪米特机工”这个的可能性最高，大约有百分之六十二点五；其次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反人工智能”团体，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嘴上逞强的懦夫，但还是有大约百分之十四点三的可能性会出现狂热的恐怖分子……
“你的制造者……或者说，你的父亲，迪米特.卡巴斯基，并非死于意外。”娜娜放下双臂，扶住膝盖：“是谋杀，而且基本上，我们认定就是公司内部人员所为。”
“喂喂喂，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阿森突然脸色大变：“你这个可是不得了的指控，要是说出去让公司股价再跌个百分之十，我绝对告得你倾家荡产哦！”
“现在的股价是65.5，”赛文似是自语地道：“再跌百分之十，那不是就要破六了吗？”
“你还在幸灾乐祸？半个月股价是多少你还记得吗？是76！76！”阿森抬起手指，一脸威严地冲向少女：“所以我他妈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牛鬼蛇神——小丫头，听好，对，不管你是什么中心的，在这关头要是造谣中伤迪米特机工的话，我保你后悔三十年。”
“这样啊……”
娜娜又一次将脸偏向车窗，看着外面如简直可以说是密不透风的瓢泼大雨，嘴角挂上了一道即便赛文也能看出来是强装的干笑。
突然，就像她钻进车厢时那般迅若闪电，娜娜猛地挺身扑向阿森，用双手死死摁住大叔的双肩，整个人都骑了上来——女孩的身体单薄得令人心疼，但力量和重量却都大得令人惊愕，但让阿森真正震慑到动弹不得的，是她的双眼——原本邻家小妹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刹那间就布满了血丝，用来遮掩瞳孔的隐形眼镜也因为用力过猛而掉下来一片，露出明显异于常人的灰色眼珠。
“让我来说得清楚一些好了——”少女咬牙切齿，但嘴角仍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你们的公司，迪米特机工，已经完蛋了。之所以它还能有‘股价’，是因为铁骨城紧急事务处理中心阻止了警方直接介入调查，但我的领导并不比警察局的领导强多少，所以你们公司的‘丑事’很快就会满城皆知——到那时，就不会有谁在乎你们的‘股价’了，而我呢，现在就不在乎，也从来没有在乎过。”
在慢慢退回原位之前，娜娜深吸了口气，从阿森风衣的摆上拾起隐形眼镜，戴回自己的右眼，又恢复成之前蓝色的美目。
“另外，想让我倾家荡产的话，不劳你们费心了——”她抹了抹额前齐整的斜刘海：“我现在就身无分文，连在外面吃顿饭的钱都没有。”
非常言简意赅的几句话，让车内的两人顿时哑口无言——森野一完全是被吓傻了，平素伶牙俐齿的律师，此时有种仿佛羚羊看见老虎般的畏惧，而赛文则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脑海中有很多被标记为“适当”的发言，但“最优先”的那个选项，叫做“沉默”。
“如果你们想要的只是证据，那倒也不难——”娜娜脸上的神情重又变得柔和而轻佻：“阿诺先生，请您开车回公司吧，到了那里，我可以代表紧急事务处理中心给你们个说法。”
司机就像完全没听见一样纹丝不动，直到赛文扭头下令：“嗯，就听她的，回公司吧。”
此时此刻，赛文才注意到，这位老司机只是装模作样地握紧了方向盘，他在按下了“自动驾驶”的开关之后，便什么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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