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女武士们还都只是并未成年模样的少女,她们虚弱着慢慢爬起来,擦擦脸上的血,推开乱民去到桑姬贤者府门前石阶下,怯生生地缩着手看桑葚的背影。
贤者府里并没回应。
桑葚又喊了几声,不想再等,跃上墙头,顺着屋檐飞入院中,她瞪大眼睛有些惊愕,院里竟然坐满了女武士,自己的府门里被贴上禁术封条,堵上铁皮铜块,看到有人飞上墙头,数支羽箭齐齐整装待发。
然后一个女武士亮起火把,叫道:“不要放箭!是大人回来了!”
“大人?”
“真的是大人?!”
院内疲倦的女武士们还在强撑,自从桑姬陷入妖魔阵生死未卜的消息传来,就有许多仇家上门寻仇,借着地震之局,还有接连阵法要炸了贤者府。
她们自愿结成小队守护着这里,早已筋疲力尽,坚持不了多久。黄宴也在其中,上前喜道:“桑姬!”
即使在黑夜里,他的眼睛依然是亮晶晶的。
“我已回来,大家快去休息吧。”桑葚上前要把府门前的铜铸推走,却被黄宴拦住,她皱眉:“门外有来投奔的落魄武士,因何不开门?”
“桑姬....大人,如今局势紧张,若有卧底混入也是危险的。大家都是为贤者府考虑。”黄宴拧眉,“我们想着,等您回来一并处理,虽然可能是苦肉计,只要大人思量好了,我们都支持。”
他的语气格外温柔,根本不打算和桑葚吵。
桑葚笑道:“好,你们的谨慎是聪明的。但我既然回来了,还怕卧底吗?”
她挥刀劈开铜铸,惊讶于元淇的刀竟然如此之快厉。
贤者府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芝琢和同伴都打算走了。
她们落寞地要转身,然后听到了“嘎吱”一声。
有如天籁。
桑葚困极,但还是把馒头分给芝琢和她的同伴:“厨房里有肉饼,粥,还有一些水里菜。你们先疗伤。”
她维持着笑容直到和她们告别,回到自己的屋里,扑到榻上沉沉睡去。
天光未亮,桑葚就被敲门声叫醒。黄宴蹲在门廊处说:“大人,醒了吗?”
“叫我桑姬。”桑葚被吵醒眼睛泛酸,有些睁不开,归根到底只睡了约莫两个时辰而已。
但她的语气还是尽量柔和,这也许就是和黄宴的彼此默契吧。
“国主派人来了....桑姬快起来吧。”黄宴眼圈也泛着疲劳的青色。世道强弱,转瞬即变。前一天文朝大军压境,后一天就被妖魔袭击死伤惨重,国主重新挺直腰杆了。
面见国主之前,桑葚吃东西都要干呕,实在没胃口,她套上新的贤者袍,旧的袍子全是血污破口只能扔了,扎着辫子,戴上官帽,就独自骑马去了。
没有轿子,自己府里的下人也都被召走了。
桑葚隐隐感到了一种权力的倾斜和变化。
国主端坐于亮珠檀齿宝龙座上,双手手指都戴满戒指。“贤者,请坐。”
桑葚行礼坐下,国主道:“贤者没睡好?昨夜仓促,朕还以为贤者回不来,心焦如焚。”
“多谢圣上龙恩垂怜。”桑葚道,“臣排除万难,还带回鸦叵天王,不知圣上可否赐我于金瀑布中一觉?”
金瀑布乃是斥女贰国王宫的午睡休憩之所。
一个大亭子造型的宫殿,四面下帘,曼曼叠叠,却没有墙壁,草原里挖出的水泊,种上南国的荷花莲叶,清风习习,果香盈室,人向往之。
布汗国主冷笑:“贤者当真捉到鸦叵天王?”
“正是如此。”桑葚道,“笼子就在贤者府,臣起的太早,忘了拿,是臣之过。”她二话不说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只有在贵族面前不痛不痒的自虐,才能免得自己被他们的下人虐待。
布汗国主本来打算让大巫来惩罚桑葚言行逾矩,但看她疯疯癫癫,又这般行状,不好对付,也就漠然了一下。
“.....贤者想去,朕有何不准之理?”
做个仁德的主子,总归是没错的。
布汗国主的后宫妃子们听说女贤者要来后宫金瀑布睡午觉,忙不迭抱紧自家儿女:“千万别去金瀑布那里,母妖怪会吃了你。”
目迩公主玩着碟子里的珍珠粉丸,听太监说桑葚来金瀑布了,一惊:“父王把金瀑布都赏给她睡了?”
——真是个如日中天的贤者。
纳罕将军等人听说后几乎都皱眉眯眼,吃早饭的兴致都没有了。如此隆恩盛宠,天下也没有几人,哪怕皇后也不曾如此乖张。
“一个娼..妓还要反了天了,她怎么还不死?”
和木大教头的家人们哭着给喉咙受伤瘫在床上的和木喂清汤稀粥,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含恨地骂自家武士。
“她不在的时候,你们也没得手。现在她回来了,要你们有个屁用?”
家佣武士们垂头不言。
纳罕将军的妻子肚子渐渐大了,她被关在内室不见天日,纳罕准备再娶一房。
“断绝水粮,迟早得死。”呐喊下决心这样对待背叛自己的女人。
他空有一块醒石,却不能及时发现老婆和人偷情的事,醒石并没能帮助他,锁在密封的蜡盒里,生怕别人偷了。纳罕将军决定仿效桑葚,把醒石也挂在脖子上。
小曲将军的妻子又怀了,与此同时卜丙有些为自己妹妹卜姽离家而伤心,他老婆柯珈拖着肚子道:“她在家时你也不曾管,人走了,你就管起来,真是手低眼高。”
卜丙道:“我谅你怀着儿子,不与你妇人计较。叫下人给你切了上好的牛肉,都吃了,别让我儿子饿到。”
“牛肉是好吃,可惜牛少了那么些,我有什么可开心的?”柯珈抱着卜丙的手。
“哎,吃就吃嘛。少了那些给我妹妹没什么的。总之,不要让那个桑姬再来烦我就好。我妹妹在那肮脏的女贤者府里待久了,也会肮脏。”
卜姽自从来到贤者府就可怜兮兮地跟着修行,其中苦滋味让她几度想要放弃。但是想想自己被婆子又拧又掐的日子,不自觉又更努力了许多。
芝琢听说桑葚在王宫金瀑布补晨觉,国主还赐她流香毯、暖温泉,给伤口敷药都不觉得疼了。
虽然脸肿的老高,但她依然记得自己绝望,感觉自己快要被踩死的时候,那个破空的刀尖的金属声响,还有桑葚冷冷的脸。
——贤者说:“出逃?她们若是来投奔我,就由不得尔等说三道四。你们快起来,随我进府。”
芝琢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你傻笑什么?”同伴因为疼痛而皱眉。
“没什么。就是觉得,”芝琢伸了个懒腰,看向屋外廊下新生的野草,“好开心啊。”
“这傻的,挨揍了还乐呢。”同伴们摇摇头。
“不过要是没有桑姬大人,就真的要被带回去了。”
“果然人还是要变强才能保护自己啊。不然只能依靠别人保护,太小心翼翼了。”
“不如说是悲惨吧?”
女武士们用心擦拭自己的剑刃武器。
金瀑布里的桑葚睡了个饱饱的觉,又梦见了那座神山,只是不同于上次金光灿灿,这次梦里神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破烂山洞里有孤寂空灵的女声。
“你迟早会来的——”
她的声音虽然诡秘突兀,却不让人恐惧,亲切备至,仿佛母亲的呼唤,让人不自觉认为是有安全感的。
暖和的梦,没有纷争,没有血和刀。醒来后桑葚听见荷花滴露的细响,水波荡漾里的金鱼,草原也能造出大金鱼池,多亏了斗转星移变化万千的术法。
但凡这术法多为产妇考虑一些,也就不让她们那么痛苦了。
桑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产妇的事。
也许是她想找到母亲的思源之心?
亦或者,只是同理心而已。
轻帘摇动,如水波纹。桑葚听见殿外宫人呼吸的声音。
她很在意一件事。
自己越来越看不到别人的敌意黑影了。
以前之所以能大战群妖,也是因为黑影袭来比本体还明显。
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黑影这一点让桑葚有些眼花缭乱。
但越来越看不到了。
所以在文朝军队里应战妖魔才那么疲惫,有点力不从心。
以前南曲召唤三百大妖魔围攻自己,她抱着王曦都能杀出重围。现在想想,实在奇特,怪不得世人多以为怪。
就连现在的自己都无法想象当时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力量在渐渐流失.....桑葚有这样的感觉。
神胎是巨大的基础,但它似乎在慢慢随着时间流逝。每复活一次,就瞬间消去更多。
“贤者大人,您醒了吗?”宫人听见桑葚坐起来,毯子滑落的声音,有些害怕地问。
桑葚道:“起了。可有饭食?”
她在堡院里长大,并不特别在意内化的谦虚。饿了就说饿,尽量能问就问,而不是怕被别人说太随意,而闭口不谈。
这样做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斥女贰国无法得到她的尊敬。
桑葚的请求,布汗国主当然是答应了。一碟牛肉,一壶冷酒。和初次上朝一模一样的配置。
桑葚感觉布汗国主是在提醒自己,你终究是外乡人。而且,他也不是不会被激怒,一味忍让的懦夫。
“既然只有牛肉,就请多来几碟。我急于营救贵族老爷,吃饱了才有力气。谢主隆恩。”桑葚对着王宫正殿方向低头行礼。
牛肉和干烙饼出现在了桌上,然后是酸粉奶瞟,裹油菜团,炸牛蹄。还有一壶放了花瓣的香茶酒。
桑葚举起杯子对着正殿的方向:“圣上仁慈。”
虽然是阴阳怪气的语气,但宫人都像没听到的木头人一样杵在原地,双眼失焦仿佛思考哲理。
桑葚吃完拜别布汗国主,结果目迩公主的太监来拦她:“公主有请,重要事报,大人这边走。”
蹩脚的文朝发音。
桑葚没想到目迩公主给自己带来了好消息。她抚摸着怀里一只蹄子鲜亮、毛色洁白似滚雪球的小羊羔,笑的时候耳朵上的金珊瑚耳坠都一晃一晃的。
“贤者要找的好友,是叫橘福。我已探查到橘福消息,据说她去了神山之后就行踪未卜。”目迩公主诚恳地说,“莫非是....为了追踪妖魔才入山?”
桑葚一攥手,为了追赶妖魔进神山.....橘福和鸦叵天王第二身南安吗?
曾经橘福说过,她要杀南曲安。
她的志向不在于第二身,而在于斩杀主身。
桑葚决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
目迩公主弯着眼睛笑的人畜无害:“贤者,我相信你的实力,既然要去神山救朝寺将军,就一定能救出你的朋友的。”
桑葚点点头,郑重行礼。
“谢公主大恩。”
“不必拘礼,快去吧。我也想见见你的朋友呢。”公主摸着小羊羔挥手童真地笑道。
桑葚回府取了乌鸦笼子要交给布汗国主处理瘟疫,那笼子是法笼,电光猛窜,南曲化成的本体乌鸦在里面缩着翅膀掩着脑袋假寐。
一群女武士围着笼子惊讶呼声:“这真是鸦叵天王第三身?”
“大人您此行捉回来的?”
“.....它可是魔头,大人没受重伤吧,我这里有药。”
桑葚轻笑,提提笼子:“无妨,我一会儿进宫,再回来时稍作休整,明日就去神山就出贵族,可有能人响应?此战大危,险情丛生。”
卜姽扒着门框远远地看桑葚的脸。她想去神山。
鸦叵天王是杀不死的天王,都能被她捉住像遛鸟一样关在笼子里。
神山是入境者死的地方,桑姬进去肯定也没事。
“我也想去.....”声音被其她声音盖过,巨大的声音形成一股浪潮。
桑葚进宫见了布汗国主,把笼子往地毯上一搁。乌鸦自己几乎要跳起来,震了几下翅膀继续装死。
“圣上,此魔无惧痛感,臣思虑再三,想出一计能逼问出解药良方。”
桑葚勾起嘴角信心百倍地看着布汗国主:“只是需要圣上龙恩助臣一臂之力。”
“卿,快快言之。”布汗国主陪她玩君臣和谐的戏码。
“乃是长期的眩晕之术。可惜臣只会刹那致眩,请陛下赐臣一通晓此术的能人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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