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寺将军和随从们吃喝的时候,桑葚拧起眉毛想起刚才的事。
自己的催水术竟然能用。她之所以敢用火借油烧石头,也是因为那时候感到体内的术法解开了一点封印,预感可以催水,就鲁莽地点火了。
没想到直觉是对的,真的可以催水。
但也仅此而已,只能使用调动自然类的小术法。
她觉得自己完全猜错了。什么循环,什么外部内部,在见到石壁上的老虎后,桑葚就想苦笑。
这里是神山,是神的家,神想怎样就怎样。
它可以让石壁上的老虎化成真身,可以在山里创造不同的空间让人迷路,打造不同的景色,创造奇诡的生物。蛇可以飞天遁地,就比如她们刚才出来发现一直走的地方其实是山洞。
但实际上她们看到的都是山谷的景象。
神山的一切都是随着神的意志,如天气变幻,昼夜更替。非要探寻一定的逻辑,就是自困手脚。
她能用催水术,只是因为神想让她救走朝寺将军。
桑葚试了一下,果然现在无法再催水了。
如果她执意认为回去就是回山的内部,可能又会大失所望。
简单地觉得是内外循环,就比较保守。如果开放式的认为一切都是循环的话——
“我们一会儿回去走可能就回不到刚才来时的路了,”桑葚叫来黄宴,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为免白忙一场,你我先回去探路。”
黄宴点头同意。
将这个意思告知朝寺将军后,却没想到将军一把抓住桑葚腰间右边佩戴的佩刀。
“......大人,务必注意安全。”对女人用「大人」这个称呼还是第一次,朝寺将军用和耀寺差不多的斥女贰国口音说,“这是我的剑吧?他也来了?”
桑葚道:“刚才忙乱,忘记告知将军。耀寺参将心怀将军你,特地和我等一同进入神山。”
朝寺张张嘴,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他不该来。”似乎是断言。
“怎么、将军放心,我会努力护你叔侄二人周全。”桑葚定了定神,按住他的肩膀,用承诺的口吻说。
“并非如此。”朝寺将军道,“大人不知,我在山洞里苟活至今,做了无数个噩梦,却都是一个意思。我现在必须确认我的安危。”
“将军什么意思呢?”桑葚疑问。
“我在梦里遇到了无数恶鬼,它们皆垂血流脓,跑到我面前撕扯我的衣服,对我喊:「你的家人什么时候来赎你,若有你家人赎你,就放你活了」,我想.....这是山神的意思。”
朝寺将军干瘪的嗓音说着,眼睛里落出热泪。
桑葚皱眉,紧了紧手里的刀:“黄宴,快走,不能再拖延了。”
他们往归路走,却看见鬼魅般的路越走越弯曲,越走越黑,食人花与荆棘丛已不见了,只看见石壁泛红光,越来越红,再往前走,脚下突然微微地动。
“这是有节奏的动,桑姬。”黄宴捏住鼻子,他闻到了浓重的血气。
少女提刀继续前行,石壁不断抖落下碎石:“快些走,我们要尽快与耀寺他们汇合。”
来时易,去时难。
仿佛已经走了几千里,累的腿软脚软,桑葚示意黄宴停下,四下查看,突然趴在地上,也不管黄宴的惊呼,拎起那把被食人花咬过的短刀,把它深深扎进地面。
果然,地面很容易就被攻陷。
“虽然能在上行走,却能轻易扎透。”桑葚擦擦鼻尖的汗,示意黄宴拔出她腰间左边挂着的长剑,催促道:“快,往这里扎。”
黄宴拎起了元淇的那把剑,顺着桑葚刺出的痕迹,猛地更深刺进。土层翻动,沙尘溅涌,桑葚身子一轻,连忙伸手按住旁边并没被撬开的土层。
她听到心脏般跳动的声音更重了,刚才一直在地底,现在如在耳畔。
整个身体掉了下去,石块跌到桑葚脸上再弹走。黄宴也随着掉了下去,不过他紧紧抓着桑葚的脚踝。
桑葚往下一看,吓了一跳,底下是滚烫冒泡的岩浆。
“快,往上,抱住我的腰。”
桑葚鼻尖冒汗,双手发酸,仍旧使力,往上一寸一寸爬行。
但她终究无力,胳膊颤抖着勾住坚硬的土块,大喘气。
“不行了,我松手,你快点上去。”黄宴突然放空般地说。
“这怎么行!”桑葚瞬间反驳,“你是跟我来的,我不能放着不管!”
她顺势又试着向上,但有黄宴在下面拉着,根本上不去。
滚烫的岩浆热气蒸上来,烫人呼吸。
“是我太鲁莽了。对不起。”桑葚呼出一口气,咬着牙说。
黄宴并不回答,半晌,桑葚感觉到他手微微松开,连忙伸下去一只手薅他的头发。
“哈,你干嘛。疼。”黄宴孩子气地笑笑,感觉到两人身体晃动,挣扎道,“你出去后记得救我就行。我不会死的。”
“那也不行。”桑葚下意识说,“我不可能背叛朋友。我们一起上去,只有这一条路。”
“朋友?”青年发出轻笑,突然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落寞,“.....只是朋友吗,桑姬?”那声桑姬格外温柔,像是熏香一样柔和延绵。
桑葚有些愕然,下一秒身体突然不受控地下坠,桑葚紧紧握住刀把和附近的土块,手腕磨出的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
“肯定有办法的。”喃喃说着,桑葚四下张望,着急地心脏猛跳,底下是无穷无尽的岩浆深渊,像血一样。
——等等....像血?
桑葚猛地抬头,顺着刚才掉下来的地方,她再往上望,就看到黑夜般的天空,上面有嶙峋的云雾,青紫如霞,仔细看去,隐约还有夕阳的虾子色。
“真的不行了....桑葚.....”黄宴要求桑葚松开他头发。
桑葚不回答,狂症一般死死盯着那天空,这里本来是山洞,却有夜空。如果一直看着夜空上的一抹红色星星,那星星就会扩大,现在已经肉眼可见地变成了夕阳。
青紫色的霞云像冰裂纹一样张牙舞爪,天空渐渐化成一个向下坠的漏斗,一个鼓包,像装着什么一样。
桑葚更用力扯着黄宴的头发,把他发髻尽数抓乱,低声道:“一会儿抱紧我。”
“.....诶?”黄宴还打算自己下去着挣扎,却突然听到——噗呲,这样的声音就像水袋破了一样,抬头一看:“天塌了?”
纵然知道这是山洞,可头顶的确是无垠的夜空没错。
那天陷下来后,就从桑葚头顶正上方撕裂开一个圆洞,四分五裂,露出天光,刺人双目。
桑葚眯眼,突然听到头顶有婴儿般的啼哭,再一睁眼,竟是一条大白蛇,双眼赤红,一口衔住她和黄宴,金属刀兵不能伤它任何,蛇涎浇了他们一脸。
“桑姬。”黄宴感觉到自己抱住一个人,“是你吗?”
“是我。”黑暗里,桑葚的声音微微发抖,她正用耀寺的刀去豁蛇的嘴,蛇嘴咧开一条缝,借着外面的光,眯着眼看清了那蛇嘴里有被她的剑砍伤的痕迹。
“是那条黑蛇。”
桑葚告诫道:“千万别掉下去。”
黄宴点头。
身后就是悬崖般的万丈蛇腹。
蛇嘴发了力,桑葚那把元淇的剑还在黄宴手里,耀寺那把刀却直接当中折断,截断处炸出白烟。
“小心!你没事吧?”
两人被越来越多的蛇涎包围,似乎浸泡在发腥的雨水里。
“没事。”桑葚还握着一把断刀,她听到扑通一声,似是入水,然后就看到滚烫的岩浆,那蛇发出婴啼,在岩浆里乱翻乱滚,好似畅游。
桑葚和黄宴各抱住一根獠牙,又惊又怕,突然见到天光,就感受到一阵酸痛,眼前浮光掠影,连人带剑全摔倒在地上,眼冒金星,骨髓里钻出痛意。
耀寺和仆从、留守的女武士、官武士、随军、朝寺将军家的家奴等一行人马在桑葚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就收拾收拾,在山谷外驻守,准备听见响动就下去帮桑葚。
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抬头就见天上一条蛇张开血盆大口吐下来两个形状狼狈的人,正是桑姬和黄宴。
“哎呦,大人,大人您怎么从天上下来了?”
“大人您没事吧?”
“怎么了?怎么从天上下来的?”
一行人匆忙去照看两人。
两人眼前发黑,头脑晕眩,女武士们把棉布罩在他们头上,用药酒擦他们的脸和眼皮,还捏人中,这才把人弄清醒。
桑葚睁眼就看到迷惑的耀寺的脸凑近过来,还未过渡到青年的少年道:“大人您俩怎么从天上下来了?其她人呢?”
桑葚皱眉:“说来话长。我们已找到朝寺将军。”
“已经找到?”耀寺脸上全是喜乐,“那我叔叔他人呢?”
黄宴醒来后先去看桑葚,见她没事,自己也放下心来,叹了口气。
桑葚就把这一行的事尽数说了,耀寺咬着手指:“用家人去赎?.....用我吗?这里只有我是我叔叔的家人。”
他的眉毛就没平整下来,一字一字艰难地说。
少年因为从桑葚口里听说的那些可怖景象,以及叔叔梦中的淋漓恶鬼,腿肚子都打哆嗦。
朝寺将军听人说庆羊回来了,就伸了伸腿站起来:“可曾找到贤者?”
庆羊和剩下几个留守的女武士互看了一眼道:“并未找到贤者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尽头可是你们来时的山谷?”将军的胡须和泥土狼狈地卷在一起。
女武士们互看一眼,又是摇摇头。
“哎呀,快说啊。你们急死我了。”朝寺将军气的胡子颤抖。
庆羊道:“尽头....尽头是和这里一样的瀑布,山洞外的崖顶!没有荆棘丛了.....”
草丛里的鹿被箭惊扰,武士们准备再次射箭,给自家主子耀寺准备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饭。
耀寺垂头丧气坐在地上,桑葚和黄宴喝着女武士们给的温水,还有以前留下的香茶,因为虚脱还有些发颤。
水渍沾在唇上,桑葚用手指擦掉:“小公子,你若不想换你叔叔,就不必再想。我一会儿带你们一起去山谷,把将军和庆羊她们救出来,我们就一起出去。”
话说得很好,但其实实施起来挺艰难。
耀寺像就等着这句话,瞬间抬起头有了精神,又后知后觉地皱眉:“这样.....可行吗?神尊不会怪罪吧?”
“非要活人换活人的神,人也可以拒绝。但我那时候求了神,神就让我找到了朝寺将军,如果它不让,我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只要好好说,是有用的。”
桑葚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说。
“只要好好说,就有用?”耀寺眼角有泪滴。
“嗯。”桑葚吃了点肉饼,虽然没胃口,依旧强迫自己吃。自从离开京参,她的确过的越来越惨,动辄就是这个忍饥挨疼的现状,但即使如此,她也并不后悔。
因为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大人,您受伤了....”一个女武士过来给她包扎伤口,桑葚道:“你们只等了不到半时辰?可我觉得已经过了将近一整天,所以很疲惫。”
“大人若是累的话就睡吧。”背着箭囊的女武士说。
看到箭囊,桑葚就想起了庆羊。
劫后余生,黄宴默默地在一边打量桑葚,桑葚见他在看自己,回以微笑:“你觉不觉得,那条蛇是帮我们来的?”
“它没有伤害我们。”黄宴道,“难道它从黑蛇变白蛇,就由恶变善了?”
也由弱变强,刀兵不可伤,身处岩浆如在清水。
朝寺将军的家奴们聚在一起在说什么,桑葚和黄宴睡下稍作休息,就被他们的喧闹声吵醒。
“耀寺少爷不见了!”
“耀寺少爷!——”
模模糊糊的,已经听不到家奴和武士们的呼唤声。四周的树鬼杈兽枝,狰狞黑影交缠,让开一条往下滑的陡路。
奔跑着的少年,不断深呼吸大喘气,只为跑得更快,快点逃离这个地方。他很爱自己的叔叔,所以朝廷说解救朝寺将军,将军府也必须出一个男家眷去跟随的时候,他虽然被选中了,依然咬咬牙去了。
“叔叔诚心向神,不会有事的。”
“你和叔叔一定会平安归来,神明老爷的山,不会害你。”
“放心去吧,孩子,爷爷们会为你祈祷。”
耀寺问:“为什么叔叔的儿子不去?”
“你傻了,他要是儿子遇到不测,他本人回来,终究不好。”
“再说就一个独苗,你让你叔叔绝后啊?”
耀寺离开家的前一天,他隔着帘子看到朝寺将军的女儿们,她们穿的花花绿绿,头上戴着象征男性那话儿形状的「贵女儿帽」,帽子前端垂下小水晶帘,遮住她们涂脂抹粉的脸。
她们用羽毛扇遮着嘴巴,但他能幻想到她们嘴上涂满了口脂,然后跪到自己面前伺候自己的样子。
他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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