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一世名姬 > 山神
    “少爷啊,你在哪里啊——”

    朝寺将军家的武士根本不管桑葚要不要睡,四散着点起火把跑进树丛里寻找。

    桑葚揉着自己的乱发坐起来,眼圈泛青,冲着女武士道:“给我棉布。”

    她撕了一块给黄宴,在自己头上一包一裹,就钻进帐子里躺下,女武士们准备去叫那些人小些声议论,被桑葚探出头制止:“不要管。”

    她回去继续躺下睡,困意袭来,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

    睡了不久,就听见凄厉的哭声。女武士们站起来呵止:“发生何事?吵醒贤者大人,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哭声才渐渐止了。桑葚眯着酸痛的眼睛,复又沉入轮回梦境。一梦如一关,过了十关,恍如十分之瞬,再次睁眼,就见到帐子外天光,她爬起来,乱发遮住小半边脸,一把拉开帐帘。

    守在帐外的女武士打瞌睡,听见声音抬头,忽然看见一张美若春秋两景,汇齐十种气质的脸,正慵懒地望着自己。

    “现在什么时候了?”

    “太阳刚刚出来。”女武士顿了一下,“大、大人....昨晚那个......耀寺参军的尸体找到了。”

    据说耀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倒在密林里,胸膛被剖开个大血口,内脏翻流,面部像中了惊吓。野狗叼着他内脏的一部分,浑黄的眼珠聚在树丛外。

    “它们一夜都没走。”朝寺将军家的家佣武士们道,“耀寺公子的尸体被它们当成自己霸占的食物了。”

    扑天的尸臭气钻进人鼻子里,即使盖着白布,依旧看得见白布下渗出来的大片血迹。

    桑葚穿上夹衫和暗灰黑色的流银大袍,把金项扣松松地散着不系,洗脸,用棘叶根蘸着香牙粉刷牙,漱口洗手,吃了两张大肉饼,两个菜团,一叠的淡盐奶腊肉,喝了点茶水,就盘起腿坐在帐外擦拭匕首、短刀、元淇的剑。

    她把刀剑佩戴好,就把耀寺给自己那把已成断刀的佩刀扣入刀鞘,双手端着放到尸体旁边的地上。

    “大人......”朝寺将军的家奴们哭丧着肿眼泡看她,声音颤着,“是神取走了公子的贵命.....”

    桑葚一面系头发,一面表情阴冷地说:“掀开布,我看看。”

    “大人,这犯了尸体尊讳的。”家奴却并不迟疑,坦然地掀开了布。

    桑葚捏住鼻子细细观之,只见耀寺原本少年气的脸满是恐惧震颤,五官扭曲,胸膛至腹部豁开一个大口。

    桑葚生理性干呕,她转过身遮着嘴道:“盖上吧。”

    犹疑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天光初晴,桑葚眉头皱紧。

    风吹起盖着耀寺尸体的白布一角,一串血珠散到冷硬的山风里,转瞬就被吞食殆尽了。

    黄宴也醒了,之后是剩下的一些武士,一行人收拾停当不到半时辰,这也是有素质经验的武者与寻常百姓的区别。

    桑葚道:“准备好了,就即刻出发入谷。”

    众人举起旗帜跟着,一如初入神山时战战兢兢,只是因为后面的武士抬着耀寺尸体,毕竟人死要全尸归家,何况这是个贵族。

    伴着尸臭气和将军家奴、侍从们的忠孝哭声,桑葚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山谷越走越亮了,及到再前,就看到了一条大河,湍急奔腾,顺着河川而行,就能看见这河倾泻下去,即是一帘瀑布。

    俯视而下,可见水牛白鹿,惊鸟瑞鹤,落眼极低处有一个山洞,突出于山壁,在桑葚等人的角度一看,就像一个人的鼻子和嘴巴的侧脸形状。

    那崖上有一些人马,静坐其上。“那便是朝寺将军。”桑葚道,她惊讶这次如此顺利,难道真是神取走了耀寺的命,来换他叔叔的命?

    “那我们事不宜迟,快快绕下去吧。”黄宴正说着,突然看见桑葚脚下一滑,连忙去拉她,桑葚却身体直接消失了。

    “桑姬!——”黄宴的惊叫越来越远,桑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脚踩空掉进瀑布里了,并且直接丧失五感。

    触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尽数停滞的滋味并不好,不过幸好很快就恢复了。桑葚有些心惊胆战地睁眼,发现自己浑身都是瀑布上的激流,自己被冲到了某个树林里。

    环顾四周,鸟静林悄,天光自上泄下。桑葚浑身无力地站起来,走一步都是水痕,浑身湿透和落汤鸡一样,“锃”她拔出腰间长剑,屏住呼吸听着隐蔽处的声音。

    只有衣服上的水在滴滴答答。

    嘶嘶之鸣,然后一条黑蛇乍然从她刚才待的水里扑了出来,张开可怖大嘴一口咬住桑葚回身抵挡的长剑。

    “吭吭”这野兽发出成人般的喘气声,蛇信子凑过去捕桑葚的眼睛,她抬起一脚踹到蛇下颚,见蛇尾扫来,就抱住蛇头飞身跳起。

    那蛇个头比之前小了许多,柔韧有余,宏伟不足,却轻而易举把桑葚裹成粽子,只要使劲一勒,估计会把人的内脏挤出嗓子眼。

    桑葚转了一下身,果然无法动分毫。所幸双脚并未被缠,她左脚跟踢了下右脚,扣在上面的匕首就弹了起来,她用一只还勉强能挣扎的手握住,蛇尾收紧时,就听撕拉之声,把碎鳞刮擦了一地。

    蛇皮薄肉软无骨,被她从上到下剔猪骨一样剔成两半,身子一歪,数段残尾下雨似地掉在地上。

    桑葚回身即逃,黑蛇晃晃身体,地上的残肢却重新长出分身,变成数十条黑蛇,膨胀变大,与本体相当。

    这些蛇紧追而去,桑葚三两下爬到树上,心跳如擂鼓,冷汗浸透衣衫。

    她不能死在这里。

    桑葚跳进树丛,树枝刮破她的衣服和皮肉,渗出大片血珠溅到树叶上,随之而来的就是树枝被数十条黑蛇争相恐后地压垮压折,甩着口涎吐着红信,捕食者的狂躁。

    即使腿脚渡过了酸软期,到达麻痛期,桑葚也不能就此停下。

    但人有疲时,桑葚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汗淋漓,脚一软跌到泥潭里,被一条黑蛇抢到先手,一口叼住她的手,牙嵌进她手臂里,桑葚大怒,左手反向掰蛇头,却被更多蛇扑过来噬咬。

    她于怒中去扣蛇头,居然活生生把那黑蛇的嘴撕裂,把它半个脑袋掀翻下去,又偏头一口咬住一条蛇的头。

    蛇群如涌泉,波涛汹涌而上,将桑葚整个人盖住。她忽然眼放金光,灿灿其华,那些蛇扭曲着身体,盘曲如癫痫,迷乱着倒了一地。

    桑葚顺势向后倒去,脑袋磕到地上,剧烈喘气。

    自己也很疑惑,怎么突然可用术法?

    看着朗朗天光,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活着真累。

    仰躺可见云出日隐,转瞬又日放云藏,千奇蔼景,百怪霞彩。龙腾虎跃,车走兵奔,一如战事之盛,又如烛火之息。

    桑葚忽然感觉到余光一点红,自己拉起颈间的醒石项链,只见内中火焰微光闪,如眨眼的频率。

    五脏六腑暖暖的很舒服,桑葚回忆,自己刚才极度愤怒,难道就因此触动了这醒石,帮助自己解开部分法术限制?

    正在躺着喘气思索,就见天云忽变,先成美人侧脸,刹那变成暴怒野兽,野兽云雾从正中剖开来,聚出一团云天洞府,如影天云地,桑葚看的眼花缭乱,只感觉自己也成了这天上的一员,随着云霞翻动,不再在地上了。

    一只云手自府邸广厦里伸出,然后是一个云雾聚成的人形,越来越大,如催城压命,桑葚不想起来躲,呆呆地看着,一呼一吸间,那天上来的东西已至眼前。

    海陆只在斗量,天地尽在心中,上下正反概不论,日夜颠倒亦不知。

    桑葚只是仰躺着,整个人直愣愣看着天空,好像也漂浮上去一样。巨大的云雾盖在她鼻尖以上近在咫尺之处,如龙马华象,万千星辉。一根冰凉的手指从云雾伸出,然后拨开云雾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桑葚一愣,这女人的脸,是她见过分外迷人的。在这世上见过许多美人,各类气质,各组五官,皆没有能化多为一,将几类完全融不到一起去的气质强烈地揉杂到脱俗的脸上去的。

    大可明了,神的五官不同于凡者。凡者里,脸小五官精致即是不可多得,万中捧一的大乘,总有自己的一份气质。于神而言,单看五官精致,不胜于凡人者不少,但自有一段迷人之极,无可仿造,无可替代。

    这是种有瑕胜似无暇,无暇更胜有瑕的美,即是见到了大乘之上的大乘。

    云雾就是那女人的长发,她的躯体亦隐在云雾里。桑葚心里像被敲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感,讷讷道:“?”

    把那根手指竖在两人之间,再向上轻轻戳了一下桑葚的额头正中央。她眼含凌厉,万种气质里,独独被冷漠凶悍压了魁首,微微启唇,吐出冬季寒冷般的冰雾。

    “留在这里陪我,不要回去斥女贰国,我就把耀寺的命还你。”她的嗓音是一种女性化却不让人感到幼弱的音色。

    “真的是你!”桑葚低低地说,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在地上躺久了,已经不辨上下方位,天地如混沌,倦怠被虚无感取代。

    那已感受到她拒绝的心意,便又说:“你即使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

    桑葚凛目道:“神尊仁恕,放我们一行人平安离山,定给您供奉香礼牛羊——”

    她的话被云雾里的猛地打断:“什么凡臭物件,尸体残肢,也来给我?我不稀罕,早早去了吧,天色已晚。”

    桑葚眨一下眼,突然就看不见刚才任何云雾,天上已清月稀星,如在冷池泛舟。

    “大人,您醒了!”

    一群人奔过来,把桑葚拉起来,黄宴着急地掐她人中,桑葚道:“不必,我醒了。”

    “大人,您知道吗,刚才您一头栽到河川里了,我们把您打捞上来,您就昏睡,给我们怕的。”

    庆羊挤过来焦急地说:“刚才您本来在帐子里睡,结果自己跌跌撞撞出来躺下,我们不知道您是梦游还是.....”

    “......”桑葚眯着眼看四周,竟是营帐,朝寺将军正在远处抚着侄儿尸体担架哀哭不止。

    “您都睡了一天了。”

    听着武士们的言语,桑葚一把拿起颈间的醒石,一无光泽。

    竟是梦境?

    桑葚想起那白鹿,她在瀑布高地上看到过它,似乎与它对视,就脚下一滑晕了过去。

    “不论如何,即刻启程出山。”桑葚眼带笑意,这次总算没有白来。

    但是看到旁边担架上的尸首,她又默然了。

    朝寺将军看到桑葚沉着脸来了,她虽有绝佳气质和人中旗帜般的美,此刻却令他想起了其他五个大贤者,她有丝毫不输于他们的胆识和卓才。

    甚至胜之。

    因为他们并没敢来救自己。

    朝寺将军跪下去,拜着苍天,哽咽:“神尊为何取我侄儿性命?我侄儿不过及冠,尚未娶妻,香火断折,他也无子,可悲可叹,神尊请饶恕我,还来我的侄儿——”

    桑葚想说,这真的在神山,你少说点,免得激怒神就不好了。但细细品味他说的话,并没有说要用自己的命再换侄儿的命,看来朝寺将军自己心里也有谱。

    那些官武士、家佣武士、伴随武士以及家奴、随从都一脸感慨朝寺将军爱侄儿地假哭几声。

    归期已至。

    往回走,虽仍是黑夜,却管不得白日黑夜,只要快点离开神山就安全了,即使是桑葚也想尽快走。

    只要出去,就算出去了立马躺地上睡也安全百倍。

    过了密林,桑葚听到一声声鹿鸣,一群群的鹿飞驰而过,这中间还夹杂一头光洁白鹿,如皎皎明月,正挂当空。

    它停住,放了鹿群撤去,自己留下,回首看桑葚。

    它一双带褶子的黑眼珠一动不动,桑葚也能听到自己队伍旗帜在风中翻动的声音。

    离开神山之前也对着整座山跪拜了几回,这才出去,回头桑葚就看到山脚下的大片深林,再走一段回头看,就被那赫然巨山、磅礴高景给震慑了一下。

    高耸拔云千层塔,百眼巨人踏丈海。人在山中,如蚁如稃。山顾众人,皇天之眄。

    但见山顶霞光万丈,鹤飞猿唳,生灵诚悫,雄主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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