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敢对龙使天尊无礼!”一个老巫突然大骂,然后就又晕又气地翻白眼倒下去,那群巫者乱了手脚,全去搀扶他:“您醒醒啊。”
“没事吧?”
御前大巫冷冷地盯着桑葚,慢慢抬起一根手指吩咐御卫军:“来人,把她抓起来。”
御前大巫生活在一个满是巫者的神教家庭,吃饭前要对着神塔的位置用心吟唱并感恩,仿佛每一口饭都沾着龙神的神恩,他这一生,都谦卑而自负,既是最虔诚的信徒,也是最狂妄的教巫。
世上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信念,有信念的国度,注定是最强大的。
斥女贰国之所以能吞并草原各部,“都是仰仗着天神塔。”
六岁时御前大巫就进入了御前巫帐,给同样年幼的皇子们诵读经文。
“要相信,神在保佑着我们。”
皇子们的金银玉饰洒着珍贵的牛角粉,繁花般的衣裳和养尊处优的丰腴手脚,渐渐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宝刀和铁剑,无一不是神物般发着光的宝贝。
从第一天起,御前大巫就咽着口水紧紧看着他们的华贵打扮。
“巫者无需金缕衣”只这一句话,他就一辈子不能享受和他们同等的物质。
权力天生附着在皇子贵族们身上,在等级森严的斥女贰国,低等人见到高等人就是徒增侮辱的下场,在这样不甘的环境下,龙使是唯一的救赎。
初次进入天神塔是十六岁,御前大巫那时还没做到如此高位,只是被选中而已。在家见到家人们哭哭啼啼,他并没有露出悲色。
龙使是随机取走灵魂的,如果被它看中,就会带去天庭。
“一定要回来啊,乖儿。”一向冷淡的母亲也忍不住露出脆弱的目光。
但是他只是牵牵嘴角:“请母亲放心。”
若要登上高位,就一定要抛弃恐惧。
对龙使的恐惧,对被践踏、被侮辱、被蔑视的恐惧。
曾经,御前大巫也想改变斥女贰国,他甚至对平民女人产生了一些同理心。
十六岁那天,他进入了“神境”,龙腾化雾,烟吹灯草,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然后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泪水滴到金地板上,延展在眼前的,是金砖玉瓦的帝国江山。
神教和皇权一直在互相争夺,究竟是国主为大,还是神为大。
御前大巫出塔之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皇权阵营。
最后做到如此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只是国主的狗,却也睥睨四野。
说到底,神教对贵族老爷们来说,最大的作用是让他们保住位子的一种有力工具而已。
它可以用来轻而易举地号召整个国度,可以轻易给反叛者扣上罪名,人性与否、道德与否,都由老爷们借助神教来发号施令。
但神教也彻彻底底影响着这里的人,斥女贰国人,之所以是斥女贰国人,就是因为神教。
万中无一,独一无二的神圣教义,不可侵犯。
“你怎么能说出龙使不存在的话?这大蛆明明白白是从天上来的。”
“只是龙使震怒,抛离了我们而已。”
“妖女,就是妖女挑衅神塔,才致使京城遭难。”
巫者们一致讨伐桑葚,民间分为两种声音,蠢蠢欲动的一部分贵族打出了支持桑姬的旗号。
“神教没有错,只是龙使是假的而已,女人依旧是男人的第三只手,堕胎依然是有罪的。”
这部分人是这样主张的。
贤者府的女武士大多都是不信教的,如果信,早就火急火燎嫁人生子了。
她们因为不信,所以盼着神教倒台。
但即使不信,骨子里浸染的教育还是让她们无法直接否定神教,依然受着神教的影响。
也有一些人,还是选择信神教,也认同堕胎有罪、女者次等,主要是需要着不嫁人的许可而已。
这类人的代表就是卜姽。
而芝琢在和她们讨论的时候,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内心是抗拒这样的神教的,她想要的,从来都是一个不仅可以好好活下去,还要是站着而非跪着活下去的神教。
“亦或者,我不想再求着神教改变了。”芝琢对邕什说。
两人正在夜间的路上行走。
今日并无夜禁,街上灯火通明,十分吵闹,因为恶臭的大蛆尸体需要捡拾焚烧,京人都忙活起来。
“神教亘古不变。”邕什捏紧手里的剑鞘,“这是教书里写的一句话。”
芝琢想起在府里时,卜姽说的话:“大巫是好人,不像那些男武士,那位大人不会伤害桑姬大人的,只是需要例行审问而已。”
在追随的主家和神教之中,有人选择了前者,更多人选择了后者。
邕什不说话,狠狠踢地上的石子。
街上的大虫尸体被搬运时,一路扯出许多人的尸体,这魔物千真万确是吃人的怪物没错了。
“既然朝寺将军.....在这蛆的肚子里,就说明这蛆是在天神塔里的。龙使肯定是假的,不存在的。塔里的只有这怪物而已。”
邕什眼睛含着煞气。
一股屈辱从心底升起,自己的国度竟然供奉妖魔。
芝琢放慢脚步:“大巫说这是谣言,朝寺将军其实是被神带走了。”
“嗯,谣言,那么朝寺将军的尸首被啃的真惨啊。”
邕什停下步,有些怒然。一截蛆嘴里的肠子突然飞过来掉到她们脚边,然后一个工务跑过来收捡。
邕什看着溅到自己靴子上的黑血,苦笑了一下:“父神居然允许妖魔如此侮辱他庇护的国度京城吗?满城街道都是这样的东西。”
——是父神给人们的考验。
那么通过考验的桑姬大人为什么要被关起来审问呢?
——她侮辱了龙使。
但龙使其实不存在吧?
迂回曲折的诡辩,龙使存在论的旧教派、否定龙使的新教派,以及野蛮生长的要求女子可以不嫁的自由新教派。
三派混战的时候,矛头也一致对着桑葚。
不为别的,桑葚以前在朝堂侮辱过神教,他们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辱教者,斩立决都是轻的。
“到了吧?”
看到监牢的外墙后,芝琢咽了咽口水,稍顿步伐,邕什大跨步超过她:“走快一点,我们马上去救出大人。”
府里只剩三百多人,支持去营救桑葚的又只有对半分的人,其中有坚定的决心去营救她的,约一百人。
但是黄宴说要保存实力,他自己先去用钱联络官员,让她们不要轻举妄动。
青年因为桑葚被关起来的事,饭也不吃,四处奔走,因为庆羊的死,悲伤还挂在眼边,但也要努力赔笑,讨好贵族,甚至被人把茶杯扔到脸上侮辱。
“那样的女人,我们为什么要去救啊?你请回吧。”
“黄宴公子,你进那女人堆里过的快活吗?通神贤者府有几个女人怀了你的种了?”
“那是我等不想招惹的人,一切就听大巫吩咐吧。”
黄宴被赶出府后,又急忙去登门拜访别的贵人府。
芝琢看得心疼,就带了邕什出来。
“不管怎样,都要救出大人。”
虽然是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
以大人的能力,怎么会被轻易困住?
要么大人不想出来,要么大人已经到了不能出来的程度。
牢门深深,芝琢和邕什刚刚翻墙进去,就看见了一群穿着不菲的宫廷难者带着军队。
“抓住那二人。”
难者们捏着手里的戒指。
御前大巫去找桑葚的时候,特意把被擒住的芝琢和邕什带去了:“这两人胆大包天,私闯牢狱,可是大人您的人啊。”
桑葚在牢里盘腿坐着,看到芝琢她俩就站了起来。
她表情自始至终都淡淡的。
“放了她们,我会对外说,龙使升天,龙使是存在的。”
“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了。”御前大巫本来还打算好好说道,没想到桑葚这么配合。
他带着人走了,芝琢和邕什也被关在这个牢房里。
邕什自责道:“大人,如果我们不鲁莽就不至于....”
“不出我所料,他们已经派兵驻扎在我的贤者府了。”
桑葚歪头:“就算你们不来,我照样会因为他们的威胁而投降。”
她这么一说,邕什的自责就少了许多。芝琢问:“大人您没受伤吧?”
桑葚想起自己和刀卫过招时,堪堪挡住他的近战,没有使用幻术,最终败下阵来。这也是她故意的,使用幻术,就必然伤害刀卫,甚至杀了他。
如果杀掉御前侍卫,她就彻底墙倒众人推了。
一步步下来,贤者府自始至终都是她在意的东西。
以前桑葚觉得杀掉妖魔就能让这个国度的人幡然醒悟,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既然错了,就得好好弥补才行。
第一步就是养精蓄锐。
桑葚对满脸茫然的芝琢和邕什道:“这是最高级别的三弄牢房,专门关押贵族的,什么你们去隔壁屋子洗漱就可以,往左走都是屋子里有吃的。”
两人哑然。
桑葚道:“你们还要和我说别的事吧?”
“是的、大人....关于那个行动,并没有整合到合适的兵力。”芝琢抿着嘴歉意地说。
从贤者府初立开始,桑葚就开始挑选人手,建立一批可以信任的亲信后,由这些亲信联络打算推翻斥女贰国国权的势力。
俗称,谋反。
“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桑葚道,“以前的那几支外军,也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看来斥女贰国的国主很得人心啊。”
——原来不打算反抗的人真的那么多。
即使有反抗的人,也大多更反抗桑姬,恨不得先打倒她。
桑葚不得已准备用第二种方法,带着亲信逃出这个国度。
以王廷为主的旧教派势头很猛,次日,桑葚去城墙时看到超过八成的大贵族都满脸威严地怒视着自己。
城墙下聚集着两种新教派、被召集来的百姓,以及还在收拾大蛆尸体的工务、奴隶。
在这乱七八糟的人声鼎沸中,桑葚看见了宫墙下的黄宴,他满脸慌张,衣衫有些狼狈,沾满尘土,着急地凝视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
“告知诸民,本贤者进入神塔就发现这怪物,并与其战斗,在其口中发现的朝寺将军遗体,也是不幸在塔中遇害的。从天而降的虫尸,目前无法确认与天神塔有关系。”
桑葚只能选择这种中和性比较强的说法。
御前大巫发现桑葚不按刚开始的台词说,而是自己乱说,就示意手下出去把邕什拉出来。
桑葚看见邕什被拉出来示众,冷冷地盯着大巫,不等他说话就继续说:“以及关于武者邕什的传闻,皆属谣言,她从未放过狂言,乃是小人造伪。”
这些话都是斥女贰国语言,昨晚和芝琢她俩学的。
邕什看着桑葚:“大人....”她被带着手铐,脖子上也架着刀,大巫见百姓反响很大,连忙道:“已经决定,邕什扰乱民间秩序,判处劳教场——”
他还没说完,桑葚就拔出刀刃指向天空:“许我之龙何在。”
伴随着她的话,天空突然炸开惊雷滚滚,蓝电黑云,如群魔压城,在那天雾蒙蒙中,一条神龙张着五爪现世。
不只是百姓,贵族们吓得从小轿上滚下来,双手扑地跪倒下去,口称:“神尊千古!”
从未见过神尊,原来龙使是这般样子。
黄宴大惊失色,然后依旧直直地盯着桑葚。
桑葚对着大巫微微一笑,再看向那龙:“神龙天尊,可否降下旨意,传达民世?”
雌雄一体的浑厚音色贯穿云雾,大巫感觉自己全身经脉都被大钟敲击了,不觉稳稳身子。
“桑姬,此魔伪造我已久,只有你将其擒住,务必好生辅佐布汗国主。”
那龙口吐人言,龙尾扫天庭,龙头吞豪云,百姓一概俯首帖耳,龙一眨眼就直上云霄,如天阁现光,那阴蒙蒙、如洪水暴雨将来的天气,乍然晴朗了。
桑葚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邕什连忙过去把她扶住。
御前大巫惊魂未定,鼻尖冒汗,却眯着眼上下打量桑葚。
贵族与百姓们还跪着,好半天才敢抬头。
大巫本来想骂桑葚居然敢当众用幻术,但贵族们呼声太大,只得让桑葚先去一个偏殿休息。
大巫知道,她必然用了幻术。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万分确定,那龙不是龙使,只是桑葚的幻术。
真正的龙使,正是那条大蛆。以前大巫进入神塔,神龙说过,塔在龙在,塔灭龙亡。
之所以全京收集那妖魔尸首,却迟迟不焚烧,正是在寻找那妖魔的内丹。
此等幻术大成,千百高人半仙莫能望其项背。
大巫知道神教都是一派胡言,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痛彻心扉。但他不能倒下,如果他倒下了、认输了.....
一切就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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