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想让这里的民众真正像个人那样活着,不用被贵族欺压,不用被要求什么非人的指标,不用什么两差之考,也不被虚假的神教毒害。
但斥女贰国的人,只能用神的语言和他们对话。
她要造神。要造比神教更牛的神,能够轻易抹杀父神的神。拜神教思想下的人,需要一个更强的拜神教,用它来作为女武士们的思想后援。
这样的神不需要多难,正是苏索尔山那传言中动辄发怒的山神,婄山的正牌大神。
她足够强大,足够吓人,足够威严,足够让斥女贰国的人立马接受,最重要的一点,她是真神。
桑葚找来一群小孩子,让他们带自己去贤士聚集的地方,她刚到「贤居」,就看到高楼上许多贤士在楼上喊,要和她辩论,要她为以前不敬神教道歉。
桑葚抬头对这些狂热的喽啰青年道:“我要见你们这里最有名有实的大贤士。”
她在贤居待了很久,直到深夜,天太晚,就回去睡觉,顺便带走了几个女贤士回去夜谈,她们都是新教派的。
桑葚认为,旧教派的人脑壳都是蛆,一张嘴就是陈腐的毒气,和他们谈论,只会让人越来越闭塞,并且他们企图洗脑别人,从他们那里得不到有用的讯息。
她带着这几个贤士回去府邸,路上经过军帐,一群将军着急地期待她去大帐议事。桑葚径直回去,门口果然有人等着,原来那些所谓负荆请罪的也来了,一个意思,就是让桑葚去大帐议事。
“指不定京城军今夜还会来....大人!”
他们急躁地也顾不上管这几个贤士了。
桑葚道:“今夜不会来。”她从怀里掏出信筏,递出去,又问,“把那个间谍杀了吗?”
“白天里就杀了。实在问不出什么,大人。”几个幕僚穿着贵气晃眼的铠甲,脸上却并没有以往端架子的表情,急的不得了,生死在心间,哪有时间注意气质仪态。
“哦。”桑葚道,“挺好的。你们回去把这信递过去。我就不去了。”
那信里写着几句话,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意思。
保驽贤者的死,以及狸猫的死,京师不会贸然再集火来打。昨夜四个贤者都来了,还有二十多个将军,背水一战之后,只会是互相屏息等待敌人先出手。
京城已经做到最大的攻城行动,却是这样的结果。如果不出兵,他们就不会动。
把人逼急了,惹火上身,京城反而危险。他们没有那么傻,他们会静很久。
本来可以不出现这样的血战,本来桑葚打算昨天就去京城门口打一圈,最好杀几个大将军,然后迅速撤走,那样的话,京城昨夜绝对不会来围剿,也就不用死那么多人。
这是个主动权的问题,谁占先机,谁占上风。就看谁能唬得住对手。
照世王爷和众将军看着信内容时,脸红的表情如何,桑葚并不在意。
她把民众送自己的食物卸下车,什么都有,甜糕点、烤羊肉块、文朝茶叶、胡椒菜团、手扒牛肉、烟熏土豆,她拿了几份足够几人吃的,剩下的留给芝琢她们,两车的礼物,食物最多,也最得桑葚心意。绸缎首饰,除了卖钱,别无他用。
又去拿了女武士给自己准备的饭,肉饼素面汤,已经凉了。
女武士们早就睡着了,桑葚带女贤士深夜摸黑去厨房,开锅,烧水,热菜热饭,几个人就这么在厨房摆开桌子,把食物堆满,又泡了茶叶,煮热羊奶酒,关上厨房门,香味还是忍不住飘出去。
女贤士们表情呆呆的:“大人,实不相瞒,我们平日里从没吃的这么好过。”
“放松吃就可以。”桑葚往羊肉块上洒胡椒粉和盐巴,一口吞了好几块,贤士们笑道:“原来大人喜好咸口,这样可不好,对身体不健康。”
“忍不住嘛。”桑葚喝了几口苦茶,“其实也不算太咸,太咸我也吃不下去。这几口过过瘾而已,哈哈。”
几人彻夜长谈,从民生谈到神教教义,探讨律令、贸易通市、军伍兵法,甚至民间流传的笑话乱句,也一并讨论了。
乱句是斥女贰国的一种歌,用词粗俗搞笑,曲调顽皮,是民间很流行的歌唱方式。歌词天南海北,笑骂贵族老爷,侮辱妇女老少,万物皆可骂,亦是万物皆可成旋律,曲调达到一个巅峰,被文朝很多乐人学习摘取。
女贤士们一致反对这种乱句,对桑葚道:“现在乱句早就被禁了,只有几个边城还有,乱句的出名乐人都跑到文朝去了。”
桑葚叹道:“可惜了。”
女贤士们一愣:“那些乱句动辄辱骂妇女,大人觉得无所谓吗?”她们不解地放下手里的餐刀和碗杯。
“我们这些女贤士在乱句里被他们渲染成主动求欢的妾婢,就为了满足他们的发泄心理。这种乱句,就应该封禁,起码也要再不能写这种词。”
“大人不知道吧,只有那些叛逆无知的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就连很多贵族都很鄙夷乱句,他们府里的乐人从来都不唱乱句歌,说起好的曲调,草原也不只是乱句才有。”
“非常出名的乱句,全都用词粗俗,而且曲调也没高明到哪去。”
“乱句里的女人永远都是发泄用的,我们身为贤士根本听不进去,有些女孩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听多了就容易误入歧途,这种东西不禁,那什么该禁?它还总是拿出名的贤士开涮,各种编排侮辱,毫无尊重。哪怕是对亡人。”
“不应该禁乱句。”
桑葚的话让女贤士们露出反感的表情。
桑葚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羊奶酒:“我也很不满那种词句。但这不是禁止的理由。诸位也说了,乱句的曲调很美,文朝乐人都追随不迭,这种美好的曲调不应该被禁止。这就是文化的自由。”
“诸位听我一言,有些糟粕,禁是要禁的。但要禁的那些东西,只能是毫无文化价值的,比如市井里那些一味嘲讽残疾、妇女、老人的故事,编出来只是为了侮辱他们、贬低他们,没有文化价值的渣滓,只是恶意的投射,没有附带出文化价值。
还有那些触犯人类良知底线的,比如歌颂血腥杀戮,歌颂虐害儿童,这样的禁止掉亦是应当的。
宣扬暴力掳掠的正当性,和语言上把妇女置于客体下位的蔑视,是不一样的,前者应禁,后者不应禁。
乱句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也不以侮辱别人为主要表现,侮辱的词句只是附带出来的。
文化价值,无非是歌舞书画音艺文哲思这些。
我也了解过很多,很多活的很苦的牧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很喜欢这种放肆的乱句歌,他们听这些歌,感到由衷的快乐。乱句被禁后,他们都感到惋惜。
文化完全可以让人来发泄,因为它就是因为人情感的发泄而产生的。讨厌某种文化,可以攻击它、可以战胜它、可以批判它,但绝对不能随意禁止它。今天禁了这个,很开心,迟早会轮到自己头上。”
桑葚喝掉一整杯羊奶酒,她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味道,甚至有些喜欢这种酒。她的饮食习惯虽然还保持着前十八年的特征,但也掺杂了很浓的草原色彩。
女贤士们并不怎么赞同,但也稍微点头应和:“大人所言,有些道理。”
“大人可能还不是没想到那一层,大人听我一言,我们都是斥女贰国长大的人,神教书说,对恶人就应该不留怜悯地消灭,因为他们都是恶魔的后代。”
“如果稍微有些放任,有时候蝼蚁就会趁机长成巨大的恶魔。所以禁了才是有用的,否则恶魔会随意毒害别人,更容易带坏孩子。”
“无知的民众很容易被恶魔欺骗,恶魔都是很诡计多端的。大人,这是新旧教派都支持的真理。”
桑葚一顿:“我保留意见。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魔,人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个道理我本人体会很深。诸位认不认同这个道理:越是禁止的东西越是因为神秘而散发着魅力。
我童年时听过一个故事,寺庙里的和尚把和女人的欲望视为毒花,一个小和尚下山,却被温柔的路边伎女迷住,他回庙时,师父问他最喜欢什么,他说自己最喜欢毒花。
就算乱句被禁,妇女依然被污蔑着。就算全面消音,如果有人发现,原来可以这么污蔑妇女,也会一瞬间前仆后继去效仿。只有堂堂正正摆出来,让人知道这样是错的,是失败的,有良知的人自有判断。”
“这个道理没错,大人。”
女贤士们笑道:“但是民众也有很多讨厌乱句歌。而且是相当一大部分人。如果大人觉得斥女贰国禁的很过分,请看看凌风国,他们比草原更保守。”
“可是大人,很多人根本没什么良知不良知的事,牧民们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消遣的时候怎么会想这么深层的东西,都是文盲啊。”
“比烂就没意思了。而且和文盲不文盲没关系,很多学富五车的人照样道德低下。”桑葚把烟熏土豆放在肉饼里夹着吃,“其实什么都可以限制,唯独对于民间的文化,要让它自由。除非触及底线,否则随意消灭,只会造成荒漠。”
不可否认,斥女贰国的民间氛围,比起多彩缤纷的文朝,差了太多。
桑葚不想再说,吃完饭让她们在偏屋睡了,自己去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神教制造了两方巨大的思想鸿沟,这不可否认,方方面面,人们内心每个缝隙都是神教的影子,这可能需要百年才能改过来。
从第二天开始,桑葚一直都去贤居与贤士对谈,一批批的女贤士和她夜夜长谈,白天里就去和那些比较开明的大贤士谈论,男女都有,年龄差距也很大,只要有可以一听的地方,桑葚都很认真地听了。
她私下招揽了一批对神教持批判态度的贤士,几乎都是女的,还有零星几个男贤士,「桑葚是神山来的使者」的传闻开始在坊间风传。
消息很不灵通闭塞的斥女贰国,太容易让刻意制造的流言传播了。
桑葚作为流言的被害者,如今也想使用流言这把利剑。因为和贤士们的十几日长谈,桑葚迅速和招揽来的贤士们整合出一本新的神书。
因为民众文盲多,这本书是用斥女贰国的断词音节写的,还都是平民大白话,桑葚要求富豪书商把这本书的内容印在春宫图册背面,在十几座城里,迅速以雷霆般的速度风传。
这本书以桑葚在婄山落难时见到山神,继而得知世间真理写起。
从女神开天辟地,讲到原来的神教只是女神叛逃的儿子,原来的神教故事统统没错,但这些故事只是孙代神的故事,真正的始祖是母神。
书中以预言作证,写明了桑葚作为神使,得到山神所赐神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斩杀保驽贤者。
神教故事原本都是巫者们垄断的,这也不是巫者自愿,但文盲太多,也没人拿钱来教育民众,底层贫民根本就只知道神教故事皮毛,不懂里面的哲思,虽然是邪教哲思,却也环环相扣,所以看懂了神书的文人贤士们大力抵制关于母神的故事,认为狗屁不通,非常原始。
“居然以市场里占大头买卖的春宫册来传播,其心可诛!”
黄宴正和兄长纳罕将军以及几个同僚聊天,就听一个同僚怒而骂道。
他气的耳环都来回晃动。
黄宴手上的银戒指泛着光:“那妖女没死,卷土重来必是阴恻难当,诡计多端。”
黄宴已经被国主革职查办,原本风光无两,一朝落下任人嘲讽,还要被以欺君之罪问责,幸好纳罕将军花了很多钱,左右疏通,朝廷上下一力保他,叫他将功抵过,以后去第一线迎战桑姬,这才留下命来。
“不仅如此,还把保驽贤者大人的死信誓旦旦地窃喜着写。那书我看了,预言第二则,就是.....哎!”
为了避免口头不敬,同僚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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