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禁制已破,”桑葚沉声道,“他们这是迂回战术和人质战术,打掉铄城很容易,但他们守住京城是十分困难的。”
照世王爷难受地抽气,拿眼睛打量桑葚:“.....督官,你有办法?”
他眼睛亮亮的,给予了孤注一掷的希冀。
难以避免,在危急时刻,人都倾向于追随最沉稳最强大的那一个。
照珠将军道:“我叔叔既然被京城挟持,如果.....也是群龙无首。”
他的余光瞥了一眼照世王爷,又说,“其他叛军的臣子也要求确认我叔叔的消息。”
叛军大军揉杂了几大股地方势力和京城叛将,他们的中心本来是斋仪王爷,如果王爷死了,群龙无首必然内讧连连。
桑葚道:“铄城现在的守将....是那个辉司吧?”
照珠将军问:“你来时问过了?”
“我在京城没看见他。
他的无双大法器有八个,此等悍将猛士,若不在京城露面,定是去打别的地方了。”桑葚自顾自点头,“看来是了,的确是他。”
辉司将军,是被大蛆杀掉的朝寺将军的外甥,是奇才战将,京城武场无论大小,皆张贴他的名言。
「一时懈怠,永世尘泥。一日放纵,万年退步。」
他的事迹激励着许多的后辈后生,比起已经被桑葚斩了的保驽贤者那种狂傲,他本人既谦虚,又强大。是男人的楷模,妇人的英雄。
之所以拿他和保驽贤者比,是因为保驽贤者是那种叼着金汤匙出生,全家祖上就来了斥女贰国定居的,保驽和少易两个贤者是五贤者里,唯二家庭幸福的人。
但是少易贤者不善交际,人品低端,别人不屑与他交往,他家也不如保驽贤者家的家底厚。
所以辉司将军和保驽贤者是知心好友,但却和少易贤者淡淡的。
她环顾四周,慢慢说道:“王爷不能死,铄城也得要回来。诸位随我前去。”
然后她开始面无表情地擦拭自己的山灵刀,看得众将军又是一阵后怕。
但其实桑姬来了,在他们身边,他们莫名就安心。
她很强,她可以保护他们,他们知道。
各幕僚将军心中充盈着退意:“大人,还是稍作休整....将士们都累了。”
桑葚道:“我也不是非要急出兵,各位可知,此处峡谷若是两边从上往下包抄,士卒必毁大半。
你我现在只能龟缩在此,京城杀红了眼,我们不能再被动了。京城军下一秒就可能来,我们必须机动作战。
士卒充当后勤放大炮即可,你我等将军上官一起出击。”
她凛眉说完,把擦拭刀刃的抹布一扔,竖着拿刀,刀尖朝上,那刀泛着冰一般的璀璨寒光。
“辉司将军主动找死,我就会一会他。”
桑葚眼光并不含疲惫,但她其实已经很累了,肌肉感受到酸麻,打了这么久,心里的空虚感、失落感快要溢出来。
她知道黄宴以前代替自己做了通神贤者,又做了辛武将军,然后因为自己所谓的「复活」加入叛军,又被革职——但无法开心起来。
常驻血腥战场的人,心会渐渐向寒铁看齐,麻木感爬上脊髓,大脑思绪像游魂一般,腹部也闹,肌肉也麻,恨不得一刀结果自己算了。
她也不可避免。
桑葚认为,辉司将军不留在京城,有两个可能。
他是保守旧教派的人,他无法接受目迩公主那种疑似「篡位」的女皇。
就算有遗诏也没用,女人不能做国主,这是历来规矩。
所以他才不再留守京城,而是画风突然激烈地去打铄城。
辉司将军当初突破斋仪王爷的包围,都没有趁机杀斋仪王爷,而是着急赶回京城护王,足以说明他的心态。
第二种可能,保驽贤者的死激化了他,使辉司变得不再那么保守驻守京城。
「这就是保驽贤者大人和辉司将军大人写的诗文十六章集册」
铄城的贤者们曾经给桑葚看过那本集册。
保驽贤者为人易怒,动辄打骂身边人,骨子里唯我独尊,总是莫名生气、专注于别人的错处、再小的事也要争大头。
但他能够写出「温如荫下蕉木杉,不动心火方大善。
今日听君一席话,掩面不忍见耀华」这种夸赞辉司将军的话,实在不像他。
而辉司将军也写「世人难明大道,缘是由听者定。听者之意,与说者之意自来不同,常有误解。唯君乃一例外。」
居然夸保驽贤者这个大老粗是能够明大道、懂真理的智慧听者,说只有他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辉司将军也太抬举保驽了吧?
桑葚那时就忍不住笑了。友情使人蒙蔽双眼。
总之,京城现在内外交困,辉司这个大战力不去护京,反倒去打铄城,很奇。
“大人,有捷报!”
帐外突然传来奔跑声,传令官太着急,进来差点扑到地上,抬起脸笑容可掬。
“禀诸位大人,文朝援军来助我军一臂之力了,就在门外!”
这个传令官行完大礼,居然直接看向桑葚,满目喜色,然后才看其他人。
黄宴在京城茶楼里休息,这茶楼顶都被砸破一个洞,墙壁整个坍塌,在楼上能轻易跳到地上。
京内良民都不敢出门,街上人迹罕至,地痞们倒是晃来晃去想要打砸抢,被士卒用长矛捅死几个,直接熄了火也黄宴侍卫所报的“都滚回家里去了”。
他浑身都是灰,狼狈不堪,找了条板凳,让家奴擦好,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躺下了,累的瘫软。
侍卫拿起烟管给他点上,抽了两口,“啪”地扔掉,呸呸地吐道:“什么玩意儿,陈年的烂货。”
说完就猛地扇了那个侍卫一下,侍卫歪头,转回来时脸上有血。
外面炮火声依旧连绵不绝,黄宴想起刚才桑葚杀了卜仁贤者的事,心惊胆战,怕她突然出现,便又催促家奴点曼陀罗烟。
现在起码要爽一爽,他什么都不管了,横竖都是死。
正如此抽着烟,破败茶楼下却有宫里来的人,微微笑着,遥遥道:“宫里圣人来消息了,大人,您还是通神贤者。”
然后就当场在楼下宣读,给足了黄宴天大的面子。
黄宴等他念完才跳下楼,结结实实地跪地上行大礼,抬起头来,就看见那宣诏太监两边站着眼睛是淡黄眼珠的半妖人,顿时挤起眼睛。
“多谢圣上——”
黄宴知道,目迩公主想让他站到她那一边。
他去找兄长纳罕将军谈,纳罕却拉住他:“你快去铄城叫辉司将军回来,他太莽撞。”
黄宴一脸疲态颓废:“何必?他愿意去就去,我累,懒得动,兄长,咱们何必努力,国主都不是国主了,区区娘们儿,难当大任。
依我看,还不如投敌算了。或者.....找个皇子,怎么也比目迩那贱人强。
目迩身边那群妖人,眼珠都是黄的,恶心透了,难道我们这里要变成妖怪国度?像日落城那样?”
两兄弟在自家屋里自然不怕偷听。
纳罕将军知道他说的有理:“但桑姬是个麻烦人。”
黄宴道:“如今两个贤者陨落,事不可缓,棱摩贤者说,神塔已经铜墙铁壁,里面的龙使似乎很怒然。”
他面无表情,肚里却千百算计。
“倒不如,把桑姬诱进神塔,神塔一关,她死都出不来。这事就应该由大巫来办。”
纳罕将军问:“大巫说了国主怎么驾崩吗?卜算结果如何?”
纳罕将军不如弟弟黄宴进朝廷内部深,知道的也浅。总归黄宴立下不少功绩。
黄宴话里有话:“大巫说....此卦大吉。不敢对外说,驾崩哪能大吉呢?难道目迩那臭娘们儿真的适合做国主,可别开玩笑了。”
“公主逾矩,总归是不好。”纳罕将军道:“你我兄弟必要携手共渡难关,斋仪王爷必须杀。”
“放心。”黄宴诚挚地说,“哥哥,我们的家业绝对不会倾覆,我用我的命在父神面前发誓,哪怕我死,也不会让桑姬践踏我们的土地。”
纳罕将军笑:“你又何必如此认真?”
“哥哥。”黄宴却很凝重,道,“桑姬必是要来取我的命。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保驽贤者和卜仁贤者那等神人,也陨落在她刀下。
难道我能活下来吗?我的死不可避免,但我会尽全力不让我白死。”
纳罕将军洒下泪来,抚案叹息,手下的桌子纹路何等精致,他再看看黄宴的脸,只觉得心如割肉般发疼。
“弟弟,你只是弄死一个不守规矩的妇人庶民而已,父神怎么忍心你我兄弟天人两隔?列祖列宗又如何忍心?
我已建好密道,弟弟你且逃吧。”
黄宴不走,纳罕将军直接劝了五六遍,最后扯起黄宴衣服:“机不可失,时不待我,你今天必须走,离开斥女贰国,走的越远越好。”
黄宴无奈,被他拉扯几步:“哥哥,我派去叛贼那里的间谍,把刑瀑带回来了。
叛贼里有桑姬,刑瀑自然不想待在那里。不仅是他,我还找了日落之城的刑庭家主。
那少年家主虽是庶子捡漏当上的,却生生稳住当时的日落城,也是大才。
他手下一条霍乱大蛇,百里震颤的妖物。他们准备一同擒拿桑姬。”
纳罕将军长长叹息:“糊涂啊!卜仁贤者那等火神威能,也敌不过她。你们如何三两喽啰就能翻天了?”
“哥哥,如果我逃了,你会如何?我们家族又会如何?”黄宴的眼睛透着坚定,“死亡必来,早来晚来而已,我何必拖累家族?
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能任人随意折辱之徒。我即使血溅京城,也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
纳罕将军彻底流泪淌了一脸,不住地叫着“弟弟,好弟弟”然后狠狠抱住黄宴。
“弟弟,你有这赴死之心,为兄怎么会眼看你去死,而为兄在这里苟活的道理呢?”
纳罕将军哭起来,黄宴也忍不住哽咽。
“想起小时候,你我兄弟从来不曾和其他家人一样,从不曾为了家奴争吵,南国商人卖来的大枣子,哥哥都要切一半给我,自己后来舍不得吃,全都给我.....”
黄宴肩膀颤抖,瘪着嘴艰难地低泣:“哥哥,我还想吃一次那种大枣子。”
“什么稀罕物。”纳罕将军紧紧地抱着弟弟,“弟弟,你只要活着,以后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你是唯一和我真心亲近的弟弟,哥哥只要一天不死,你也不用去死。”
“哥哥,你最该做的是赶紧让嫂嫂生个儿子。”黄宴叹气,“咱家人丁稀薄,没有少年接代,基业传给谁呢?
如今国难当头,不可丝毫怠慢疏忽,血脉必须存下来啊。”
文朝军队的大人们正在峡谷外驻扎,因为有说要帮助京城国书,所以骗的京城人不打他们,甚至以礼相待。
对文朝的朝廷大臣来说,国书只是一种利用工具。
元淇和高道曾都是自己家族的嫡长子,享尽荣华富贵、尊崇跪拜,但他们继承了文朝武臣家的惯例,贯彻了必须去战场历练的风俗。
他们坐在首座,一排排都是男子将领,紫见作为女人十分乍眼。
酒过三巡,底下的幕僚开了荤腔。紫见听到,埋头喝酒,面带尴尬微笑。
高道曾是个喜欢剃胡子、在脸上抹润油的大少爷,五官比元淇柔和,脸却比元淇更瘦削,脸上一股柔韧的藐视态度。
高氏和元氏都是西北家族,但高氏比元氏更西北,元氏更类似于西边的家族,位置正正当当在文朝左边中央。
面对紫见如同名媛的举动,高道曾很好奇新鲜,元淇则是避之不及。
“我敬真人一杯。”高道曾掐着时机举杯,“干了,咱俩就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
“一条裤子....”文朝将军们都呵呵笑起来,眼神在紫见脸上舔来舔去。
她生就娇媚态,也喜好脂粉装扮,整个人远看就是个诱人的美女。
紫见感觉自己被冒犯,受不了这些调侃和眼神盯梢。但她只是笑得更开,也举杯:“不敢,我不饮酒,以茶代酒。”
高道曾见她面无怒色,就抿抿嘴,这时候元淇看他,他索性飞快道:“真人,喝羊奶也行的,这里公牛公羊的奶最好喝。”
元淇皱眉有怒意,把一碟酱料递给高道曾的家奴,家奴捧上去放桌上,高道曾问:“兄弟什么意思?”
元淇看也不看紫见:“这酱料是斥女贰国特有。”
以前元淇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到斥女贰国京城附近,但他还是来了。
元淇骨子里厌恶斥女贰国,觉得迩京大都只有名字大气而已。
紫见做出迷茫的表情:“公羊?....”她突然懂了,眉毛已经快要竖起来,却又耷拉下去,挤出笑颜,“别开玩笑了,高公子。”
</br>
</br>